“修为结界?”秦铮冷笑了下,“有点意思。”
他反手继续攻来,这次右手是一道散发着血光的符咒。符咒既出,瞬间在半空中化为数万道黄符,铺天盖地地包裹向谢玉台。它们依次攻之,用车轮战术消磨着结界上的修为与灵力,不久后,听得那团黄色的符雾中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破声。
天崩地裂之际,谢玉台用身体将段冷的尸体紧紧护在怀中。黄符落地化为满地齑粉,谢玉台将段冷的尸体安置在一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你执意杀我?”他淡淡问道,眸中染上一片寒意。
“你执意留它?”秦铮淡淡回问,炽烈的目光更盛。
谢玉台面无表情,抬手凝出一片血红色的桃花,“既然都是执念,那就痛痛快快地战一场。比比我们谁的执念更深、更值得在这世间永存下去。”
他走出数丈,远离段冷的尸体,不去惊扰那人的安眠。“来吧。”
秦铮没有接话,足下却如踏沧浪激流,顷刻间走出十招诡谲步法,化出四十九个难辨真伪的分身。霎时间茫茫雪幕似降下一座巨大的玄水镜宫,使人瞧一眼就迷失在内。
谢玉台闭上眼,负手引玄冰出鞘。他听风辨位,毫无预兆地向右前方一击。
一道虚影破碎。
而其他的虚影却因此而更加凌厉。它们将谢玉台围在中心,快速旋转着,如万千亡魂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之响。
一时间,哭声遍野,山河动色。谢玉台在这种绝望之音中难耐地捂住了耳朵。
他的瞳孔短暂失焦又重聚,只能尽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被这种心念所打扰。
他已认出,这是一种名为“照离”的人间阴阳术法。
它能将被施术者的心绪放大千百倍,用“以牙还牙”的方式将人击溃。你哭,这些虚影就跟着你哭,你笑,这些虚影就跟着你笑。若你是悲观绝望者,它们便用悲伤和失意击垮你,若你是贪图享乐者,它们便让你醉死在一场场欢愉大梦中。
而此刻的虚影,恰好挖出了谢玉台内心的悲恸、不安、愤恨,品尝出了谢玉台执念之下的绝望,并试图用这一种情绪将他逼上崩溃的边缘。
不,不能再想那些了……
段冷临死前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循环播放,让谢玉台几乎控制不住发狂。他的双眼已经变成了血一般的赤红,身形开始在虚影的震颤下踉踉跄跄。
“呵,很好,就这样走火入魔罢。”
秦铮立在冷杉木最高处的枝桠,冷漠地看着垂死挣扎的谢玉台。他方才作出凌厉攻势,不过是为了让谢玉台卸下心防,以为自己要和他硬碰硬,而他暗中置换咒诀,出了这么一招“攻心之术”。
他入道尚不满十年,与一只修为上百岁的狐妖正面交锋,实在太不划算。必要时,还是要采取一些计策的。
眼见谢玉台天灵盖上冒起白烟,发丝即将燃烧于自己的心火。秦铮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悠悠然飞下了冷杉木。
而就在这时,虚影之中传来了几句破碎的声响。
“不,我的段冷……他不会死。他说过,想和我活下去……”
石洞中的一幕幕逐渐变暗,记忆向前轮转,来到杀阵中段冷与谢玉台在捆妖柱上拥吻的画面。肌肤亲缠间,二人的血与泪都交融在一起,直至气息耗尽,段冷离开了那对唇,凑在谢玉台耳边道。
“我想和你,活下去。”
他说的声音极其轻微,轻到谢玉台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可谢玉台对上了段冷的眼,又觉得这一句话确确实实是从他口中说出。
身处杀阵的段冷,眼睛里燃烧着生的渴望。他头一次在段冷的眼中看见这样的情愫,一个向来视死如归的人,竟然有了对生命的眷恋。
为了和他在一起,段冷甘愿背负着自己不堪的出生,戴着所有枷锁与镣铐,与他共存于这浩渺妖间。
死亡不再是他的归途了,谢玉台才是。
“和我一起,活下去……活下去……”
在这一句谶语中,所有的美好都被谢玉台回想起来。他想起了与段冷同游在雾隐镇的喧嚣市井,想起了与段冷在不夜阁中饮酒戏骰,想起了文茵湖畔的水中月,想起了骨笛幽洌的檐下音……
如是想着,那些虚影的声音渐渐变淡了。
最终,它们不攻自破,天光重新在谢玉台的眼中变得明亮。
“你——你竟然能走得出照离之境?!”
本身前来收拾“战利品”的秦铮猛然遭了谢玉台的迎面一击,他倒退着跌入雪谷之中,咳出一口鲜血。
在秦铮瞪大了的瞳孔中,谢玉台红衣白发,孑然玉立。他如天神一般高贵,又如死神一般决然。
“就此离开,我放你一命。”他手中的玄冰闪动着寒芒,剑尖一挑,对准了秦铮的颈间,“否则,要你血溅十里。”
“哼,你今日不杀我,我还会再次前来,定不会让你继续为祸世间。”
此话既出,秦铮扫视一周,不甘地瞪了谢玉台一眼,随后干脆利落地消失在雪谷之中。
那人走后,谢玉台也到了心力交瘁的边缘。他用玄冰撑了一下自己,慢慢走到安睡的段冷身旁。
“段冷,什么时候,醒来和我说说话吧。”他将段冷的手放入自己的左胸衣襟,“我都快忘记你的声音了……”
段冷的手并不凉,谢玉台让他抵着自己胸口,感知着被自己藏在心脉处的那一缕残魂。
大雪纷扬,落在段冷的眉间发梢,秦铮走后的天地间如此静寂。谢玉台将神识投落在不远处的冷杉林,看见无数被冻死在树冠上的鸟雀。
为祸世间……
他品味着秦铮离去的时那几个字。诚然,这一片本该在春日生机勃勃的山林已被他毁坏得不成样子,但是那又何妨。
他只在乎他的段冷。
谢玉台将段冷横膝在怀,又恢复了那个依偎眷恋的姿势。
一红一黑交织缠绕,在无风落雪的昼夜里,相依长存。 ----
第94章 玖拾肆·成全
在秦铮走后很久,谢玉台才发觉有什么东西被留了下来。
但不是留给他的,而是留给段冷的。
一点突兀的鲜红横亘在桃粉色与湛蓝色之间,它包裹着段冷的残魂,以各种扭曲的方式纠缠环绕,让那残留的一魄不住想要奔逃。
谢玉台因此需要倾注更多的修为,才能让它忍受着苦痛留在这世间。
“阿冷,忍一忍,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谢玉台不疼惜自己的身体,就算是痛死也无所谓,但见到段冷受一丁点苦,他就抓心挠肝地难受。怪只怪那日秦铮操纵道术降下漫天黄符,谢玉台用身子紧紧护住了段冷,却还是有一道咒诀穿透二人身体之间的缝隙,挤进了谢玉台的心脉。
自此它代替谢玉台的修为,成了段冷新的囚笼。这座囚笼布满荆棘,再也不是谢玉台以爱之名铸造出的亭台水榭。
秦铮的目的,是想让这缕残魂受不了折磨,自行消散或离去。
但谢玉台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几乎是固执地、强硬地束缚住了这缕残魂。过分透支的心力让他不仅白了一头华发,就连睫羽也渐渐生出一片雪色。
谢玉台知道秦铮还会回来。他既然留了这道枷锁在这里,就一定还有后手。
所以他等。
浮世与过往在大雪中交织,逐渐融为一体。谢玉台因力竭而昏迷,再因疼痛而醒来,越来越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直到那阵脚步声再次传来。
他在某种程度上如此警觉。以至于在秦铮踏入山林的第一步起,他就听到了那人的足音。
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声响。
——秦铮这次并不是孤身前来。
谢玉台却不惧也不逃,天涯之大,他无处可去,想捍卫的只有一方疆土。
他掸了掸段冷衣襟上的霜雪,将冰冷的唇贴在他的额头。
余光中,两个凡人的身影逐渐明晰。其中一人墨衣玄氅,应是秦铮,另一人黄衫袈裟,看模样是个皈依了佛门的和尚,还有一抹赤红攀附在和尚的肩头,似乎是一只七寸雀鸟。
等等,那是……
谢玉台忽然睁大了眸子,看清和尚肩膀上的那只红头鸟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其实他很清楚,秦铮此次前来必定是带着十足的把握,可他却没有料到,那人能请来一位天上的神仙。
——立在和尚肩头的七寸雀鸟不是别人,正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卿执。
神仙姐姐……
谢玉台深深地望向卿执。他不明白为何几日前信誓旦旦对自己说“一定会尽力拯救段冷”的小神仙,忽然就与要除掉自己的道士站在了一起。
他只是觉得天命如一张巨网,捆束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用眼神无声地质问着——神仙姐姐,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连你也要阻止我?
卿执与他四目相对,足下一个没站稳,滑落下小和尚的肩头,被那人抬臂托住,稳稳地护在怀中。
而秦铮话不多说,直接在指尖挑起一道冰蓝色的术火,对准了谢玉台膝前的段冷。
心脉处的残魂似有感应,不安地挣扎起来,谢玉台尽力安抚着,但无济于事。
“别,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百丈之外,那名和尚一手托着卿执,另一只手与秦铮虎口相扣,二人的术法通过掌心汇于一处,使秦铮指尖的蓝火瞬间更盛几分。
谢玉台已经做好了准备,用自己的心脉替残魂挡下这一击。然而,在它带着杀伐呼啸的风声抵达之前,有一道赤影掠过了谢玉台的视线。
卿执从和尚的怀中一飞冲出,用自己的翅膀硬生生挨下了那道蓝火。
“灵鸟,你做什么!”
那和尚的声线本温润沉静,却因卿执喙边的鲜血险些破了音。卿执回身望了一眼,无视了那人追来的步伐,扑扇着翅膀跌跌撞撞地朝谢玉台飞奔。
谢玉台注视着她的接近。他的神色空洞而平静,只在卿执落地之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谢玉台,让我进去!”
卿执降落在他的修为结界之外,用翅膀拍打着那道无形的屏障。而谢玉台没有回答,他不想听什么劝告之语,亦不想再次表明自己誓死挽留的决心,只将头埋在段冷的怀中,如一樽雪雕一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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