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目一凛，斜身回望。只见秦铮御咒飞来，一边飞，还一边招呼着身旁的和尚。
“赴尘，快帮我拦住他，不能让他带走这妖兽的尸体！恶妖残躯不灭，恐生祸端！”
祸端？
哈哈哈——祸端？！
谢玉台悲极生乐，仰天长笑。这世间的所有因果都可以说是“祸”，却唯独他与段冷不该是。他们只是天灾与人祸的受害者，拼此一生挣扎，也只是想从无妄的祸端中逃离。
只见那名和尚短暂犹豫了一下。只是这一回，他没有再和秦铮争执，而是选择顺从那人的意思，在右手升起一道血红色的缚生咒。
他与秦铮一左一右，一蓝一红，围堵住了谢玉台离去的道路。
“你们……”
恨意灼烧了谢玉台的眼，一双美眸因布满血丝而显得疯魔凌厉。谢玉台足下一个用力，抱着段冷就在雪地间冲天而起，越过秦铮与赴尘，向远方奔逃而去。
“快，一起拦下他！”
秦铮一语落下，冰湖上瞬间迸发出一道道刺目的飞霞流火，雪浪随着炸裂的冰层飞溅出数十尺，在湖心重新扬起一场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雪。
飞雪如刀，秦铮摸清了谢玉台的弱点，招招式式都是冲着段冷的残躯而来，谢玉台躲闪不及，只能用肉身替段冷挡下。
他修为尽失，仅仅依靠身手闪避攻击已是十分吃力，而秦铮见谢玉台没有余力还手，出手便越来越快，招式也越来越猛烈。
不消片刻，谢玉台的后背就已绽满血花。
他终于气力双竭，从半空中颓然跌落，坠地之时，还不忘让段冷的身躯在上，护住了他的手足。
“为什么……要对我们……如此……赶尽杀绝……”
谢玉台单手撑着冰面，艰难起身。余光中，他看见自己背后的鲜血在雪地上蔓延，每一股都汇聚成一条温热的暗河。
而秦铮踏着矫健沉稳的步子，淌过血河向他逼近。
终究……还是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吗？
谢玉台绝望地闭上眼，紧紧护住段冷的身躯。
这是他能为段冷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既然无法同生，那便同死。
在不可见的暗处，一滴清泪从谢玉台的眼角滑落，落在段冷干枯的唇上，温润了他的嘴角。
“咿呀——”
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道响彻空谷的鸟鸣，凄厉哀绝，带着足以穿透灵魂的力量，席卷过冰湖上的每一寸霜雪。
——那是属于鸾鸟的悲鸣之音。一时间，山河同悲，天地怆然，片片乌云在山谷上凭空而生，原本清亮的雪原霎时被染成浓重的暗色。
秦铮在距离谢玉台二十丈的地方停了步子，抬头望去。“这什么鬼天气？怎么说变就变？”
而在他停顿的间隙，泣生命之力哀鸣的卿执已经扑扇翅膀追了上来。
“还能走吗？！”她用短喙啄着谢玉台的脸，“快醒醒！只要你还能站起来，我就帮你把段冷的躯体送出去！”
“真、真的……？”谢玉台听到卿执的声音，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虚弱说道，“神仙，可不能骗人……”
“真的，我不骗你。”卿执强忍住心头悲伤，指了指段冷的残躯，“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用妖术把段冷的躯体缩小，缩成一根树枝那么大。”
谢玉台缓缓摇了摇头，“可我已经没有修为了，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卿执又气又急，恨不得用翅膀给谢玉台两巴掌，“现在段冷就是你的一条尾巴，即便你没有修为，也可以改变他的大小！不信你试试！”
听到这句话，谢玉台才将眼睛完全睁开。他望向卿执身后正抵御狂风前进的秦铮，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神仙姐姐，你说，还有希望么？”
“当然有！只要你不放弃，就会有希望。”卿执双眸含泪，目光却无比坚定，“事在人为，天命可逆。你和我，还有段冷，我们都不要放弃。”
“好。”谢玉台拭干唇角血迹，从冰面上撑坐起来，“反正大不了一死，试试也不亏。”
谢玉台在段冷的对面盘膝而坐，闭阖眼眸。随着段冷残躯上生出一道道冷风，谢玉台眉峰紧蹙，脊背也轻微地颤抖着，仿佛在榨尽灵魂里的每一丝力量。
在他的妖力催动下，段冷的尸体变得越来越小，在它变得和烧火棍一样大时，谢玉台猛然睁眼，喷出一口鲜血。
“我……尽力了。”他捂住心口，半伏在地。
“好，接下来交给我。”
卿执伸长了几寸鸟喙，衔起段冷的残躯一飞冲天。秦铮看见那妖兽被叼走，立刻汇聚一道咒诀在左手，对准了半空中忽上忽下的卿执。
“你这小鸟！若你执意要帮那妖兽，就别怪贫道出手无情！”
秦铮说一不二到，话音刚落便是一道冷火袭去，然而射至半空，却被另一道缚生咒强横击落。
他回眸，朝赴尘大怒喊道，“你做什么？！”
“别动你不该动的主意。”赴尘冷然回话。
随后红蓝两色彻底交织在一起，飞霞与流火互不相让。谢玉台趁着秦铮和赴尘打得不可开交之时，踉踉跄跄地向着岸边走去，他三步一跌，五步一倒，几乎是用双手爬到了冷杉林中。
一入密林，冰湖上的喧嚣尽数远去，冷杉枝桠覆盖下是空旷的静谧。谢玉台找了根趁手的木棍，在枯草遍地的山林中艰难前行。
他已经不能感觉到疼痛。唯一的信念，就是翻越眼前这座山。
这座山，是附近绵延的山脉中最矮的一座。在谢玉台还是只神采飞扬的狐妖时，他一步就能越过五座这样的小山丘。而今日，冷杉林茂密的枝桠切割出无数翻山的路，每一条都是如此漫长而遥远。
谢玉台只有将木枝深深扎入冷硬的泥土，才能支撑着自己向上迈出一步、又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攀上山顶，一抬眼就看见了傲立在高枝上的红羽雀鸟。
而“烧火棍”段冷被她安置在树根旁边，睡得沉稳而安然。
“可算追上了。”谢玉台苦笑道，立在山头喘着粗气。
卿执见他前来，欢欣地扇了扇翅膀。“你再不来，我就要把他当拐杖用了。”
“段冷哪有这个好用？”谢玉台一步一步走到苍木下，向着卿执伸出木枝。“不信神仙大人试试。”
卿执闻言，翩然从枝头飞落，立于木枝的另一端。谢玉台伸出右手，卿执便又飞到他的掌心。
“谢玉台，你还好吗？”
她指的是谢玉台鲜血淋漓的后背。
“还好。都是些皮外伤，养几日就没事了。”谢玉台回眸望向自己来时的路，一条血河蜿蜒其上，“只是瞧着比较吓人。”
卿执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若她的法力没有被封印，一道仙术就可以让谢玉台的肉身恢复如初。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
见卿执没有说话，谢玉台便将她放在地上，走向一旁的段冷。他将段冷恢复至正常的大小，又理了理那人的鬓发与衣襟，才再次珍重地将他抱起。
“我这尾巴没了残魂要养，保他肉身不腐还是绰绰有余。”谢玉台目光缱绻，温柔中带着几分稍纵即逝的哀伤。
待目光在段冷身上流连了几个来回，他忽然抬头，望向头顶的小神仙。
“神仙姐姐，你方才问我，还想不想活。”
“嗯。”卿执点头。
“我不想活，但我想和段冷一起活。”谢玉台的目光越过卿执，望向她背后的萧瑟青山，“没有段冷的光阴，再长也只是虚掷。”
没有段冷的妖界，于他而言只是十方炼狱。永生不是一种恩赐，反而是一道酷刑。
卿执顿了一下，随后眸光亮了一下。“那今后之路，你与他要如何走？”
“我会带他一直向西。西海上有万妖初生的混沌之地，那里的巫妖也许有还魂之法，我要去碰碰运气。”谢玉台缓缓而言，“若求法不成，我就找片没有妖兽栖居的山林，在那里与他听雨、观月、赏花、吟风。”
他垂下头，轻轻吻过段冷的面颊，“若他的魂魄还留恋这具躯体，终有一日会自己回来的。”
听罢，卿执似乎抽了抽鼻子。她忽然飞到不远处的一根高枝上，对谢玉台说道。
“谢玉台，你转过来。”
“嗯？”谢玉台下意识回身，不明所以，“神仙姐姐，你要做什么？”
只见卿执向着长空舒展双翼，日光斑驳间，谢玉台似乎又看见她身后怒放的鸾冠与五彩尾羽。她深吸一口气，虽是以鸟雀之姿独立枝头，却已显出为仙者的威严与肃穆。
她清了清嗓子，朗声正色道。
“吾，今以鸾族仙者之名，传九霄神鸟万代仙脉之言，祝愿谢玉台与段冷，此情不渝，跨越山海，终有一日再续前缘。”
她向苍穹高声而语，复又低头看向谢玉台。
“段冷元神虽陨，金丹仍在，若保残躯不灭，终得转机。鸾鸟一族自带福祉，你今日得吾之言，此番西行之路必将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谢玉台眸色大恸，抱着段冷向卿执俯身长拜。
“青丘九尾狐妖谢玉台，携洞庭修蛇族段冷，在此谢过神仙大恩。”
他起了身，面相卿执倒退而行，退开五丈之外，才将视线重新与她持平。
“神仙大人，就此别过。”谢玉台目光笃定，“不论今后何去何从，只要与段冷在一处，玉台皆甘之如饴。”
“好，你我各自珍重。”
谢玉台抱起段冷，久立于风雪之中，向卿执深深俯首致意。
雪山空旷，风声寂寥。半晌，卿执听到了一串脚步在新雪上碾出的吱呀声响。
她抬眼，看到红衣白发的狐妖抱着怀中残躯，渐行渐远，消失在一望无尽的霜林间。 ----
第96章 玖拾陆·西行
西行之路，说来短暂，却也说来漫长。
谢玉台放离段冷魂魄的那一方静湖，乃延虚山中心的一座湖泊，而延虚山脉又恰好位于人间与妖界的西南交界之地。从此处去往西海，只消三千余里的路程，这样的距离，上灵妖驹奔行半日即可抵达。若不借助外物，凭借轻功“踏风无影”，走上七日也该到了。
可惜，谢玉台现在只是个修为尽失，连尾巴都没有的狐妖，这样的他，和一个大病初愈的凡人几乎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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