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要走什么样的路求巫问卜,他便也要走什么样的路。
三千里黄土细沙,他需以脚步丈量其长短,数百日风晴雨雪,他也需得亲自品尝其甘甜与苦涩。过山峦,越峻岭,谢玉台抱着段冷,在八千米高的险峰上历经四季;渡江河,潜清川,谢玉台将段冷化作颈间锁链,护它泅水。
有时,他能听得到长风中段冷的心跳。沉稳、有力,曾在无数个夜晚伴他沉入好眠,如今也依然在他左右。
但明明……
明明这已经是一具死躯了。
谢玉台停下来,试图从段冷的身体里寻找这些声音。但听得久了,他又觉得这心跳并不是从段冷的身躯里传来,而像是自己的血脉里发出的。
也许,是自己思念过度,产生幻觉了吧。
谢小皇子这样对自己解释。
二人前行数日,人间走到了尽头,便入妖界。妖界的气息较之人间更加清寒,乃是因为空气中沉聚了天地灵气。
谢玉台和段冷都不太能受冷,白日里要小心避开妖兽栖居的山林,夜里还要寻一处无风的高地,在各种各样的大石头后短暂安眠。
“风儿清,月儿明,潇潇红叶落窗棂……”
骨笛不在身侧,谢玉台便轻声吟唱起那一阙摇篮曲。说来奇怪,往日方府庭院中沉闷和缓的调子,在无风无月的夜里唱来,却别有一番温柔缠绵的意味。
“蝉儿鸣,水波映,万家灯火一梦轻……睡吧,我和你一起睡。”
谢玉台拍着怀里的段冷,渐渐闭上眼睛。
怀中那人被谢玉台收拾得妥当,一顶黑纱乌蓬帽遮掩住俊朗面容,长而坚韧的墨发被一根红绫丝束在脑后,挽在额前束平。衣服也换了身新的,是那人最喜欢的藏蓝色——这是谢玉台在一次段冷酒醉时打探到的情报。
锦缎面的云龙纹腰带上则挂着个平安扣,在雾隐镇的雪巷里,段冷曾亲手将它挂上谢玉台的环佩。
而谢玉台还穿着那一身被无数刀剑划破的红衣。他随身的钱财不够,只能抵物换钱,人间典当行的老板不识货,收下玄冰才给了谢玉台几两碎银。
“知足吧!这已经是开的最高价了!”
当铺老板美美地收下玄冰,又抬头向谢玉台揶揄道。
可怜可叹,谢玉台还当着他的面将玄冰伸长又缩小,企图再抬高一些价格。而那老板只以为谢玉台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差点喊官兵过来把他抓走。
无奈,谢玉台只能拿起一两半碎银拔腿就跑,香喷喷的桂花糕他都没舍得买,直奔隔壁成衣铺给段冷置办了一身行头。
事后,谢玉台精准地评价他们二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只是不买衣服归不买衣服,谢玉台在临走时还是向好心的裁衣女讨要了一些针线。
到了荒野无人的地方,谢玉台将自己的红衣脱下,一一缝补起背后的缺口。
这些缺口破的太吓人,裸露出瘢痕纵横的皮肤,总惹得路人侧目。失去修为的躯体已经没有了神农血脉的庇护,破损的皮肤无法愈合如初,在谢玉台的后背上留下一道道蜿蜒崎岖的痕迹。
像是他抱着段冷,走过的所有崎岖的路。
妖界其实有许多地方同人间一样。险山、河流汇聚成要塞,几座城镇成了通往西海的必由之路。
在前几座城镇,谢玉台急着赶程,都是沉默地抱着段冷穿过一条主路,头也不抬地从一个城门走到另一个城门。
而在一个名为“花朝”的小城,谢玉台却难得地停了下来。
他立定在一处歌楼前,黄花木门内,正传来幽切低婉的戏腔。
“别枝落,惊雀飞,丹花珠帘两相随。此情深,江海叹,白玉佳人朱颜转……”
这唱词太过熟悉,熟悉到谢玉台只听了一个音,无数回忆的碎片就被勾连起来。他不禁走上前去,向楼门旁摇着蒲扇怡然自得的老者询问。
“敢问老先生,这楼里正唱着的是哪一个曲牌?”
那人睁开一只眼睛瞧了瞧谢玉台,又闭上眼悠然道,“年轻人,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哪。住在花朝城的人怎么会听不出‘惜云’的嗓音,唱的正是她最拿手的《元莺辞》哟。”
《元莺辞》……
谢玉台醍醐灌顶。而这时,歌楼真正的迎客小厮也赶了出来。
“客官,您是要来听曲儿的吗?”
这潋滟楼既是歌楼,也是烟花之地。小厮看着衣衫褴褛的谢玉台,又看了看他怀里打扮精致的人儿,一时摸不清对方的来意。
瞧着姿势,谢玉台像是抱着自家娇妻,但看那人的体型,又像个魁梧挺拔的男人……
谢玉台在小厮的猜疑中点了点头,将身上最后的一吊钱交给他。“带路吧。”
“得嘞。”
只要见到了真金白银,管他对面是什么人,小厮只管拿钱干活。他将谢玉台引到了靠窗的一处座位,这里视野宽敞,恰好能透过日光看清台上乐伶的细微神情。
那名唤“惜云”的乐伶年方二八,正是嫩得出水的年纪,一张桃面以胭脂、螺子黛修饰,发髻上别了几根嫣红色的翎羽。她怀抱琵琶,在高台上轻吟浅唱,清丽戏腔散漫在镶金镀粉的厅堂间,为此等勾栏之处平添无限雅逸。
谢玉台就那么直勾勾盯着她瞧,也不管旁人会不会说他如狼似虎。
少女娇小玲珑的身段在他的视野中逐渐高大,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那是在万罗窟的流紫光芒下,抱着一卷书册给谢玉台讲话本的段冷。
——“第十一话……”
——“咳,方才讲到哪儿了?”
——“算了不讲了,就这么看看你罢。”
谢玉台闭上眼睛,试图在灵魂深处寻找那些声音。他摒弃外界,向内求索,逐渐忘记了前路,只一心在逆流的时间中折返。
他想回到那片一望无尽的原野,在那里,每一线光明、每一寸空气都是段冷。
它们只为连接谢玉台和段冷而存在,它们就是此岸和彼岸的桥梁。
“段冷,我好想你啊……”
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在此刻全然松懈下来,少女幽婉的戏腔未停,谢玉台借唱念做打之音做遮掩,在一室斑驳日光中落下泪来。
一滴,两滴,它们沾湿段冷面上的黑纱,进而落在他的眉梢和眼角,可段冷并没有如话本里写的那样醒来。
残魂已去,而谢玉台自己变成了那些残魂。段冷沉眠大醉,独留谢玉台游离在这空空荡荡的世间。
“阿冷,你理理我好不好?阿冷……”
谢玉台把自己埋在段冷的怀抱里,像是寄居蟹缩回了自己的壳。而在他的对面,两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挽袖落座,小二给他们上了壶醇香和美的酒,其辛烈之香直往谢玉台身旁的花窗飘。
没过几分钟,其中一名黄衫男子竟泫然落泪。他对面的紫衣男子满面无奈地摇头,兀自叹了一口气。
“哭什么?喝几杯,想点开心的事,不要把脸都哭花了。”那男人翻过两枚酒盅,斟满了一杯递到好友眼前,“我家内人说,戏楼里的故事都是假的。”
“但情却是真的。”那黄衫男子回答,“我哭的不是故事,而是情。”
“哦?什么情?”
谢玉台被这些声音唤回现实,低头,见一口未动的绿酒中倒映出自己憔悴的一张脸,和对座悲于声色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他不动声色拈起两片黑纱,拭净泪痕,收敛悲色。
“讲述者的情。”只听那名黄衣男子答道。
谢玉台抿了一口竹叶酒,润过干哑的喉咙,等着那人继续缓缓而言。
“写下故事的人心绪如何,已无从考究。他们将文字落在纸上,沉默无声,只有黑白二色。而讲述者重新注入自己的情,故事经由他们口中说出,才重新拥有鲜活的灵魂。”
“所以即使故事是假的,这故事里的情也是真的。我哭的,便是这故事里的情。”
“故事与情……”紫衣男人皱着眉头,看得出,这样深刻的思考着实有些难为他。“那依你之见,我付了银钱给这乐伶,到底是买故事,还是买情?”
“无法读情者听故事,读情者听情。”他答道。
谢玉台眼角的泪痕已完全干涸,他起身抱着段冷走下二楼。
日光静好,路过门楣时,那名白发老者悠然依旧,蒲扇轻摇,只闻曲声,不闻世事。
“老先生,这《元莺辞》唱得真是妙极。”谢玉台开口搭话。
“是哟?你也听懂了?”白发老者眯着眼睛,和蔼一笑,“能听懂惜云之音者,可不多啊。”
“不,在下懂的不是惜云,而是自己的一位故人。”
谢玉台透过匾额向阁楼望去。那方寸之地,乐伶的歌声还在不断回荡,两名锦袍男子还坐在原先的位置,为了一阙唱词争执不休。
而自己时至今日,才终于读懂段冷的情。
在那人压抑的灵魂下,它们沉默无声,却振聋发聩。原先他不曾听清,而现在,他终于能将每一个字都细细品味。
一阙《元莺辞》恰好唱到尾声,而谢玉台不愿把结局听尽,他抱着段冷,继续踏上这一条西行之路。 ----
第97章 玖拾柒·无妄
在谢玉台踏上西行之路的第四十九天,他终于看见了海。
西海之上终年弥漫着一层微茫雾气。亘古不变的黄昏笼罩在海面,投射出一道道如假似真的海市蜃楼,几声喑哑凄厉的嘶鸣划破天幕,那是争抢腐肉的剑齿兀鹫和苍鹰。
谢玉台走到岸边,蹲下身,用指骨轻轻敲了三下浅滩上的海螺壳。
片刻后,一叶扁舟自虚无中显现。它像是凭空在谢玉台眼前化形,又似是拨开了重重迷雾,由极苍茫而遥远的地方驶来。
“是你唤我?”
舟上有一蓑衣人,黑笠白须。镶有碧空灵石的银桨置于舟船两侧,不划自摇。
谢玉台知道,这便是往返于西海和妖界的摆渡人。
“没错。老人家,请您载我去西海的无妄岛。”
他上前一步,抱着段冷在舟船前立定。西海的海水攀吻上谢玉台的衣摆,又不着痕迹地散去。
“我才三十万岁,可还不老呢。”摆渡人抬头,露出皱纹沧桑的下半张脸,“你想去无妄岛,可有涂伏灵契?”
谢玉台眼眸一黯,“没有。”
涂伏灵契,是岛上巫妖向外界所发的一种邀请信物,凭借灵契,魔、仙、妖才能自由地往返于西海与三界。它是被邀请者的象征,也是最重要的通行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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