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执见拍打无用,索性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去撞击修为结界。
纷纷扬扬的红羽随大雪一起落下,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鲜妍的茱萸。
“谢玉台,我是来帮你的!你看看我!”
谢玉台虽然闭着眼,却能感受到卿执撞在自己结界上的力量。再这么下去,小神仙一定会受伤。
不管怎么说,他与卿执也算是有过互助之谊的挚友。他不愿伤她,遂抬头道。
“你帮不了我。”
卿执却反驳,“你都不问问我有什么方法,就妄下断言!我可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她又一次拼尽全力撞向结界,“让我进去!”
一道鲜血随着卿执的撞击翩然洒落,谢玉台见她受伤,瞬间分了神,修为结界因此而出现了一道裂缝。
卿执见机,一个侧身闪入。
“咳咳咳,谢玉台!”卿执飞扑到谢玉台身前,满目哀切地看着他怀中的段冷,“怎么会这样……你的族人最终还是杀了他吗?”
谢玉台摇头,昔日灵动的桃眸中只剩一潭空寂的死水。
“不。他们没有动手,只是把我囚禁起来,让我眼睁睁看着段冷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语速放得极慢,一个字就像是一把刀,将在场一仙一妖的心都划得满目疮痍。
卿执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找回声音和语言。
“那个,节哀……顺变。”
她不是会安慰人的料,腹中经纶亦浅薄,半晌只找到这么一个应景的词。谢玉台听罢,将唇角挑至一个凉薄戏谑的弧度。
“哀无法节,变也顺不了。”他的视线穿过卿执,望向不远处正准备第二击的两人,悲凉说道,“我的段冷已经被夺走了,如今,上天竟连一点残念都不愿给我留吗?”
“残念……?”卿执思索了一下,“你是说那缕残魂?”
她低低地绕着段冷飞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他们说你搞来了一件法器,将他的一缕魂魄留在此处……这是真的吗?”
“嗯。但那不是什么法器,而是我自己的尾巴。”
谢玉台没有否认,说到此处时,他的尾根又在隐隐作痛。
“我乃青丘九尾一族,修炼三百年得一尾,一条狐尾抵一劫,或变一件灵物。此时我的尾巴,就穿在段冷的身上。”
他撩起衣袖,用手背摩挲着段冷的侧脸。在日光下,那些浅粉色绒毛看上去极其温暖,它们让段冷双颊红润,而作为对比,连唇瓣都失去血色的谢玉台好像才是那个已死之人。
“断尾之痛,你怎可忍受?”卿执看向谢玉台空空荡荡的背后,为之大恸。
“都过去了。”谢玉台轻轻摇头,抬头看向这一场经久不息的大雪,“就算是散尽修为之痛,也不过如此……”
这一切,远没有失去段冷的心伤更痛。
就在谢玉台和卿执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悲意中时,他们所处的结界忽然地动山摇。
只见屏障之外,秦铮掌心的冰蓝色不灭,还燃烧着骇人的淡青硝烟。但这一回那位和尚并没有出手相助。他与秦铮神色不悦地交谈着些什么,谢玉台没有余力去开神识,并不能听清。
二人争吵一番,无果。秦铮又独自汇聚起掌心一道火焰,眯起的狭眸对准了谢玉台。
卿执见状,立刻撑开羽翼挡在谢玉台身前,急切道。
“谢玉台!我问你,你想不想活?”
她用翅膀抬起谢玉台的脸,不知何时,这位小神仙的眼中也盛满了和谢玉台一样浓郁的悲伤。
谢玉台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讽笑了笑,“神仙姐姐,你也是来劝我放弃的么?”
“我不劝你,但是,”卿执瞟了一眼段冷,“你忍心让段冷的其余九魄自此挣扎于世间、不得归宿吗?”
“什么意思?”
“其实妖的魂魄和人一样,十魄才为一体,若失了一魄,另外九魄则会一直在世间寻找,彷徨终日不可安宁。它们无法进入轮回,最终便会各自分散,被天地吸纳,成为这三界六道的养分。”
她顿了顿,正色道,“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灰、飞、烟、灭。”
“不,我不信……”谢玉台摇头,别开了视线,“我在书上读到,一魂养一魂,一魄生一魄,若有一魄在手,假以时日,终会养出一个完整的魂来。”
“无稽之谈!”眼见秦铮的咒诀已经蓄满灵力,卿执的语速忽而变得焦急,声音也抬高了几分,“我告诉你,就算魂魄可以再生,那也只是这一缕残魂的复制品!就算用这种方法复活了段冷,他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永远只有十分之一的神智、十分之一的记忆、十分之一的感觉!
卿执用翅膀猛力摇晃着谢玉台的肩膀,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清醒过来。
“你想让段冷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吗?你问过他吗?他愿意这样活着吗——?!”
声声质问沉重地坠落在谢玉台心头。
恍然间,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段冷的声音,如走马飞花一般掠过他的神识之境。
段冷白衣胜雪,屈膝在他身前,一双眼睛如星河般明亮。
——“谢玉台,我想明明白白地死,不想浑浑噩噩地活。”
是啊。
怀中的人从来无惧生死。也许,他的临别之语只是想告诉谢玉台自己的爱意,并不是让他像刽子手一样把他的残魂扣留在此,挡住他未来生生世世的路。
如果谢玉台用养魂之法复活了段冷,那也只是一个木偶、一个傀儡,一个昔人的影子。它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满足谢玉台心底的执念,安抚谢玉台脆弱的神经,而代价,则是段冷永生永世的迷茫。
他将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此,没有过往,更遑论未来;
他无法感知谢玉台的爱意,就算做出了回应,也是仅仅跟随本能的驱使;
他将被谢玉台一辈子困在梦魇中,困在这悲惨的一世里,困在他一个人的身边。
这样做的自己,与段冷无情的母亲又有何异?
知段冷莫过谢玉台,他该放他自由的。
卿执看见谢玉台的神色有所松动,连忙趁热打铁,软下声音说道。
“放他走吧。谢玉台。放了这一缕残魂,它也不会消散,天地间自有它的去处。”
“是哪里?”
谢玉台出声询问,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空洞麻木的桃眸中重新翻涌起晶莹的泪花。
卿执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只听他用颤抖的声线问道,“那个地方……我可以去吗?”
卿执闭了闭眼。正所谓缘起性空,万事万物的终途都是魂归天地,于红尘中飘零分散,再在混沌中重新融为一体。
于是她心下怆然,哑着嗓音开口,“你终会抵达。”
听到这一句话,谢玉台终于笑了。他的笑那样明媚,如春风,似甘雨,带着任何苦痛都无法磨灭的光亮,映照在苍茫的霜天雪地间。这一张阅尽千帆的脸上已许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笑意,它像是所有痛苦之后的救赎,像是所有执念之后的解脱。
解脱自己,更是成全段冷。
因他爱段冷远胜过爱自己,所以才愿意忍着心痛,放他自由。
谢玉台的胸口慢慢祭出一道湛蓝色的光束,这束光芒在半空中聚拢成圆形,最终成了一方不断流动的蓝色光球。
“段冷的魂魄,我把它放在了心口的位置。”谢玉台伸出指尖,去触碰那团跃动的蓝色光晕,“我想让他听着我的心跳,知道它的每一下,都是为他而跳动。”
那蓝色光球似乎能听得懂人语,闻言,雀跃而温存地缠绕上谢玉台的手指,在他修长的指节间如游鱼一般穿梭。
卿执看着这一幕,半是艳羡半是哀伤,“我想,他一定听到了。”
“有一点你说得没错,神仙姐姐。”谢玉台的目光追随着那缕残魂,眼中尽是不舍与留恋, “段冷曾对我说,他想明明白白地死,不想浑浑噩噩地活。”
屏障外,秦铮的咒决还在不断袭来。结界内的谢玉台已然起身,双手捧着段冷的残魂,朝着日光照来的方向。
“也许,我该放他做段冷,而不是我执念的傀儡。”
谢玉台逆光而立,长发纷飞,展臂向上一抛。在卿执的视线中,他的姿态极其潇洒而轻盈。
“去吧。下一世,别再嫁给我,做只自由的妖。”
下一秒,结界轰然碎裂。那团蓝光离开谢玉台的掌心便化作一只飞鸟,振翅向长空而去。谢玉台目送着它飞远,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走罢,段冷,去做你自己,过没有枷锁的一生……
然而那只飞鸟飞到半空,却忽然折返,俯身冲向雪地上的谢玉台。
阿冷……
谢玉台已经猜到它半途折返的用意,没有惊逃,反而上前了一步。他强忍住自己的眼泪,不愿自己与段冷最后温存的片刻,还被咸腥的泪水打湿。
只见那只飞鸟距离谢玉台还剩三尺远时,突然放慢了脚步,而后极其轻柔地、珍重地,贴上谢玉台的眉心。
他闭上双眼。
谢玉台明白,这是段冷留给他的最后一吻。
短暂触碰后,蓝鸟一飞冲天,不再回头,最终消失在日光最盛的地方。 ----
第95章 玖拾伍·神祝
寒原上的大雪渐渐消散。
直到那缕残魂彻底融入日光,长空中再也寻不到它的一点影子,谢玉台转过身来,用手背拭了拭眼睛。
他越过立在地上的小神仙,走向一旁段冷的尸体,动作轻柔地将他抱起。
怀中的段冷是如此轻。谢玉台第一次感觉到,这具肉身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能飞起来一样。
——他的段冷已经不在这里了。
“残魂已去,恶念尽消。你们回去罢。”
他对卿执说道,平静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只是略有喑哑。
“等等!”在谢玉台离开之前,卿执没忍住开了口,“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谢玉台将头微微侧过,似乎对着她笑了笑。“小神仙不必挂念。”
他抱着段冷走出几步,欲使出轻功飞离湖面,后方却突然袭来一道疾厉的风声。
“谢玉台,小心——”
察觉不妙的卿执高声喝道,却已经来不及为谢玉台挡下这一击。谢玉台闪身一避,暗风划过段冷的鬓边,割落他的一缕鬓发,黑色飘飘然散落在满地白雪里。
126 首页 上一页 98 99 100 101 102 1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