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在地上,将头狠狠撞向石壁上的锐角。他妄想借此转移尾根处的痛感,可是直到把头撞得血肉模糊,汩汩鲜血顺着额角向下流淌,他都没有感到从头部传来的一丝一毫的感觉。
反倒是那些鲜血,流进谢玉台的眼角,又将他的视野染成残阳一般的赤红。
他向后伸手,在一片冰寒中摸到了自己的断尾。
只见那些尾巴上的绒毛正在变得越来越小,似乎离开了主人,它们同样感到哀伤。
谢玉台强撑着不让自己痛昏过去,右手紧紧地握着断尾,口中默念化器的咒诀。
“……八荒聚沉,妄念长生,恩泽在野,魂息相融。变。”
咒诀唱罢,谢玉台手中的断尾瞬间化成了一条小小的雪纱缎带,与自己记忆中的“无流”碎片别无二致。雪地上、手腕间遍布的血迹也一并消失了。
应该是成功了。
谢玉台抬掌将其轻轻一送,断尾有所感应,向着石壁边靠坐的那人飞去。随着一道浅光落下,断尾消失不见,化作了段冷周身一层极其细微的粉色绒毛。
段冷苍白的脸色在这层绒毛的包裹下变得红润,配合着一副安然平和的神情,就像是刚刚坠入梦乡。
又或者是在不夜阁中贪了一杯竹中吟,不小心睡着了的样子。
谢玉台踉跄着跌到段冷身前,抱起他。
“走,我带你离开这里。”他托住段冷的膝窝,艰难地将他打横抱起,“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段冷,我要和你一起去看山川湖海,日月更替。”
谢玉台借助石壁的摩擦起身,摇摇晃晃地抱着段冷向洞口走去。
那些枯枝杂草已经变得稀疏,在霜雪的侵袭下,它们也如此不堪一击。谢玉台抬腿一踹,就破开了足够两人通过的豁口。
洞外,万物复苏,春色溶溶。洞内的寒冬并没有延伸向洞外,被烈火摧残过的山林正以惊人的速度重染绿意。空气清新,让谢玉台忍不住长吸了一口气。
而就是这个呼吸的瞬间,他指尖的那抹湛蓝却飞也似的跃出,仿佛一只初获自由的鸟,向着无边无际的长空奔去。
“哎?你去哪!”
那缕残魂听到他的声音,顿了一下,而后继续飞向山林深处。谢玉台慌了神,他用灵力将段冷的身躯缩小,收入自己的衣襟,便追着那缕残魂紧随其后。
只见那缕残魂不断更改着行进的方向,越飞越快,似乎不是要引谢玉台去什么地方,而只是想要逃离。
谢玉台逐渐跟不上,他磕磕绊绊地在林间奔跑,偏又没有多余的灵力使出轻功。
在一个水瀑边,他望着那缕残魂飞离的身姿,终于醍醐灌顶。
方才在山洞内,有谢玉台元神“擅自”消耗修为打造的魂魄容器,这缕残魂才安然地待在他的身边。而出了山洞,容器之力逐渐减弱,直至消失,它便像世间其他的残魂一样,散于天地间自在流浪了。
而谢玉台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它走。
他以断尾作为代价留住了段冷的躯体,便势必要一同留住他的魂魄。不然,一切都是前功尽弃。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能与段冷重逢,而下一辈子,他们二人能否再次转世为妖也尚未可知。
不就是消散掉修为吗?
他愿意。
谢玉台一个飞身,抄近路赶追残魂,随着它一个俯冲来到了一方山中静湖。
在湖岸边,谢玉台祭出修为,化作一道光束向残魂席卷而去。桃红与湛蓝在半空中相融,残魂被谢玉台的元神之力包裹着,短暂挣扎后渐渐疲倦,却仍然不安地向外张望。
谢玉台便再倾注灵力,不惜一切代价地挽留它。
“留在我身边吧,阿冷……”
随着他的修为消散,一场山林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就此降下。春华与绿叶被纯白所覆盖,山中湖泊的表面也冻结出一层薄冰。瞬息之间,春色盎然的山林因披上了白衣而变得极尽肃穆。
谢玉台的赤衣飘荡在其中,显得既张扬又壮烈。
只见那点湛蓝色逐渐融于桃粉,安分下来,不再挣扎。
“抓到你了。”
谢玉台鲜血溢出的唇角勾起一个笑容,他踏着薄冰向湖心而去,展开双臂将残魂拥入怀中。那双手臂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他的主人在消受消散修为而带来的入骨痛意。
断尾之痛,散修之痛,他都可承受,只要他的段冷还在身边。
“想跑,可没那么容易。”谢玉台俯视着怀中的一团蓝光,慢慢将它揉入心口。“上了贼心,就再难离了。”
飞鸟惊起,大雪落满山林。那一场石洞内的凛冬追随谢玉台,终是蔓延到了石洞之外。 ----
第93章 玖拾叁·执念
长空静湖,山雪纷扬。岸边的松木林里,不时传来几道如细语般的风声。
只见湖泊之中,有一点赤红夹杂着墨黑,像一枚染血的钢钉钉在湖心。而方圆十里内不见任何其他颜色,天地间唯独剩一片茫茫的白,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这红与黑的陪衬。
谢玉台抬起头,从段冷的胸膛中短暂抽身。
他已在这场大雪中丢失了时间的概念。身旁以鲜血画下的“正”字总是会被新雪覆盖、被凛风吹乱、被日光晒干。
渐渐地,他觉得时间这种东西也没那么重要了。
段冷被他抱在怀中,横躺在他侧屈的双腿上,谢玉台便不再依求时间、固执地以它的砝码度日。
与这人在一起的一年可以是一秒,一秒也可以是一年。余生可以是片刻,片刻也可以是永远。
谢玉台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天将段冷的身躯变回正常的大小,只依稀记得,那是个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的阴天。消散修为给妖族带来的不只是万箭穿心之痛,还有深入肺腑的寒。
这种冷不同于霜雪之寒,是另一种极度的阴寒。
谢玉台形容不上来,只觉得那种感觉与绝望相似。所以他将段冷从衣襟里取出,抱着这人,自己才有勇气继续这一场堪称悲壮的豪举——消散掉一身修为,只求留住一缕残魂。
用自己的所有,搏一线似有还无的希望。
只是挽留残魂,终究是逆天而为之事。只要谢玉台的心神稍稍松弛,这缕残魂就会踏上它原本的轨迹,在三界六道间奔波流浪。只有不间断地燃烧修为,为它铸造合适的“容器”,它才会停留下来。
谢玉台不知道自己的三百年修为还剩多少,只知道身旁的雪一层覆盖了一层,湖水冻结的冰层越来越厚,山脉中的严冬也愈发深沉起来。
几缕雪白的丝晃过他的眼前,他知道,那是自己曾如墨一样黑的长发。
他已经快和这严冬融为一体了。
谢玉台将视线投落向更远处,那里躺着几具妖兽的尸体。它们在几日前死去,寒冷让它们的肉身尚未腐烂。谢玉台很清楚这些妖兽都是为段冷的残魂而来,对于未开智的妖兽而言,妖族的魂魄是极上等的养料,吞食一息可增寿百年。
只可惜,他们尚未接近谢玉台百丈之内,就死在了同族的自相残杀之中,死于自己的痴嗔贪念。
有一些妖兽在死后会被亲族叼回去,安埋故土。而另一些无家可归者,将永远地葬在这场严冬里,等着霜雪为它们披上一层素衣。
谢玉台看着那些被留下来的尸体,心里竟生出几分悲悯。
相比之下,拥有一缕残魂的自己,竟还不算无家可归。
远处又有脚步声渐来,谢玉台没在意。反正那些低等的妖兽就算没有死于同类之口,也难以冲破他周身的结界。被燃烧掉的修为在离体之后眷恋原主,仍会谢玉台身侧停留一段时间,构成一道天然的、坚不可摧的屏障,它让谢玉台这么多天以来,都没有被任何一只妖兽打断美梦。
谢玉台用手拢了一抔白雪,融化后倾入口中。自在女君的囚禁下喊过那么声嘶力竭的一场之后,他的嗓音就变得低哑了许多。若不每日饮雪,声带便会疼痛难忍。
——以变音之术束缚喉咙,大抵也是这样的感觉罢?
谢玉台扫清心中思绪,平稳神魂,准备沉入悠悠梦乡。这时,茫茫霜雪中却突兀地闯入了一个身影。
一同闯入的,还有那人低沉有力的男性声音。
“哼,总算找到你了。”
此地再也没有第三个活着的生灵。谢玉台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确定那人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便抬起头来,看见黑衣劲装的一个男人立在岸边雪谷上,身后绣着白鹤鸟纹的墨氅随风飞扬,腰间别着一把佩剑,在雪色的映照下冰寒透亮。
“你是女君派来的人么?咳咳,咳咳咳……”
谢玉台已有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猛一开口,就被凛风呛了一阵咳嗽。
那墨衣男人短促地挑了挑眉。“女君?”
“我是人间道士。与你们妖族本非同源,不晓得什么男君女君。”
名为“秦铮”的男人从雪谷上跳下来,换了个站姿,显得挺立的身形更加颀长。
“人间的道士……那你为什么要来此地?”
“为了除妖。”
此音落下,谢玉台空洞的双眼才开始聚焦。他将视线缓慢汇聚在那一道墨影上,发现秦铮腰间的佩剑早已出鞘。
“是啊,你是道士,人间道士的职责就是除尽世间妖邪。所以,你要除了我。”谢玉台平静地说道,内心并无一丝波澜。
他说过,时至今日,自己什么都不怕了。就算十个八个女君带着锁妖网降临在他的眼前,他也不会有一丝恐惧。
“不止如此。”只听秦铮正色回答,“道士的职责是维护天道,让世间万物都处于自然规律之中。而你逆天改命,强留死魂,引得四方妖兽聚集,恶念汇聚成大雪,山中的居民缺衣的冻死,缺粮的饿死,都是你逆天道而行之的牺牲品。”
他沉稳的声音穿透风雪。“我此番前来,就是要拨正天道,让一切重回正轨。”
“拨正天道,重回正轨……哈哈……哈……”谢玉台望向正在落雪的长空,苍凉笑道,“可这天道已经容不下我了,你要我如何回去?”
“不能回,那便死。”秦铮没有片刻犹豫,“拿命来!”
那人出手干脆利落,一道冷白剑光破空袭来,对准谢玉台颈间。谢玉台却连动都没动,仿佛被吓到失去行动能力了一般。
而须臾后,这道剑光就撞在谢玉台身前的结界上,化为了一片白芒消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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