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木壶牢系在身,向山南而去。
———
不远处的断崖上,一名威严高挑的紫袍女人迎风而立,三名身着青衣道袍的男人、以及一位华发长者站在她的身后。
“可看清楚了?”
“回禀女君,看得千真万确,是谢玉台无疑。”
华发长者走上前来,笑道,“这‘百步不见形’真是好用。我们离他不足十丈,他竟然丝毫发现不了我们。”
“哼,他才不过三百岁,仅仅一尾的修为,怎可勘破这上万年修行者化作的法器。”青丘女君不屑道,对其中一名青衣男人道,“跟着他,看看他和那罪人的藏身之处在哪里。”
“是。”
乘音长老如一缕风一样消失,彻流与常烟长老走上前来。
“女君,洞庭那边,真的不需要再做处理了么?”常烟问道。
“等解决了那个妖男,再想办法。”女君冷哼一声,“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给青丘一族讨个公道。”
“那灵粮……”
“灵粮的事,与你说过多少遍了。”没等常烟说完,女君就不耐烦地开口打断,“洞庭用那些灵粮修补了刑天打破的鬼界裂缝,是绝无可能再讨还的了。”
常烟的手指紧了紧,没再说话。而女君在短暂的闭目养神后,忽然出声问道。
“对了,程燕冰怎么样了?”
“那小子前几日在禁牢醒了,圣医说他伤了内息,有半年目不能视。夏衍替他求情,让他回程府休养,长老们怕了程燕冰的战斗力,没允。夏衍便暗中调度亲信,硬是把人转到了自己手下的静室里。”
彻流长老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一边看一边念。
“罢了,就由他去吧。”女君的目光中难得地露出一丝愧疚,“那日也是我下手重了些。忘了他再怎么英武骁勇,也不过是个五百岁出头的年轻小妖。”
当日洞庭战场上,程燕冰以一己之力拖住女君与几位长老,为谢玉台争取到了宝贵的逃亡时间。眼见二人乘坐银狼远去,女君一时气急,竟用青丘至宝“流霞”朝程燕冰当面劈下。
而这件法器,女君本身是打算用来对付洞庭族长的。
程燕冰当即人事不省。
洞庭落败后,女君挑了几人随她一同追踪段冷,而其余人则返回青丘。按违逆罪,长老们将程燕冰打入了禁牢。不明情况的翊鸣军到处喊冤,搞得族中上下都不安宁。
长老们无奈,只得派了个圣医给他诊治。而夏衍听闻程燕冰伤重,近乎公然地在宫中行贿,以金钱、权势威逼利诱,终于将人转到了自己所掌控的静室之中。
此后如何,彻流长老就算是长了八只眼睛六对耳,也再难窥探到静室之内了。
几人在断崖上等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荒山中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银火,在白桦掩映的林间极不显眼。
女君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这道光亮。“乘音找到了。”
话音刚落,她就如一道紫霞一样冲下山崖,其余几位长老也纷纷跟上。
崖顶空留尘埃,天边聚拢来团团乌云,像是汇聚成了一道命运之网,笼罩在风声渐起的林间。 ----
第91章 玖拾壹·绝路
“段小冷,我回来啦!”
不知从第几次开始,谢玉台养成了一个习惯,进山洞之前,先在洞口唤一声那人的名字。
起初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从前在采田司朝九晚五时,回了沉香榭也会这么叫人。而段冷在听到了他的声音后,就会摘了笠帽到花好月圆门下等他,两人再一起跨入暖阁,净手用膳。
如今这声呼唤不过是给谢玉台留个念想。万一那人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应了他一声呢?
可事与愿违,今日的山洞依旧静悄悄。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谢玉台向洞顶的裂缝望去,只见淅淅沥沥的雨点从里面渗透下来,化作万千细丝,正好浇在火堆之上。
于是谢玉台把它挪了个地方,搬过一块圆润的大石头,双腿一岔坐在上面。
烧水,起锅,下松花。身在乡野,讲究就没那么多,谢玉台宝贵着自己的灵力给段冷续命,是不肯费力变出汤匙、风炉等一应茶具的。如今这碗“铁锅炖松花”,虽瞧着不如从前典雅,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小锅蒸腾出热汽氤氲在二人之间,段冷的鬓发微湿,眉目平和。
谢玉台托腮望着他,又想起在海洲客栈的那一夜。
风雪在侧,明月当头。琉璃窗倒映着丰盛的五菜一汤,背菜谱的小二在身旁喋喋不休,一大碗炖老母鸡汤摆在他和段冷中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只剩下人间烟火的辛香与温柔。
今日这碗松花茶,与那时的暖汤有异曲同工之妙。
“段冷,你还记得么?那一晚我给你要了八碗米饭,你怎么也吃不下,最后都喂了门边的流浪狗,搞得有只阿黄一路跟我们到了房间门口……”
谢玉台自顾自说笑着,末了露出了一个向往的眼神。
“真想念那些菜啊。尤其是那道‘关公战秦琼’,虽然名字怪了点,但味道总归是不错的。”
几番思量间,锅中的水已经煮沸。谢玉台将平日里盛血的空碗洗净,倒上七分满的松花茶,放在段冷手边一碗,自己膝前一碗。
“干杯——”
两只木碗刚要碰到一起,谢玉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堪堪停下。
“等等,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他将几根别在袖口的香兰取下,别在段冷的发间和耳后,柔声细语地说道。
“过清明,佩香兰,事事顺心,平安如意。”
从前,谢玉台在王宫过清明时,常常需出席女君召请的家宴,不能回落云谷。母亲紫烟记挂他,便会寄一些包好的香兰过来,让谢玉台戴在手腕和颈间。这是乡野的习俗,宫廷间并不屑于此物,谢玉台就把它压在宽袖下面,一直佩戴到五日后兰草枯萎。
方才路过一片野草坡,谢玉台见杂草间盛开着几簇小小的香兰,便将其摘下,准备带回来赠予段冷。
他一共摘了三根,还剩下最后一根,谢玉台环了个戒指,戴在段冷的无名指上。
“好了,这回可以干杯了。”他扣着段冷的手,“祝夫君年年皆胜意,祝我岁岁与君同。”
两只木碗紧紧挨在一起,谢玉台仰头喝下属于自己的那碗,忽然感觉到段冷的手指动了动。
“嗯?”
谢玉台又惊又喜地看向那人。
段冷唇角翕动,他便凑到他耳边,连呼吸都已经忘记。
“香……兰……予……你……”
就这风声和雨声,段冷极尽艰难地说出这四个字,又头一歪昏倒了过去。之后任谢玉台怎么摇晃,他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段冷?段冷?”谢玉台拍着段冷的侧脸,偏偏不忍下狠手,“哼,你这个负心汉,神出鬼没的。下次再这样,我就往你脸上画王八。”
他忽然想起来不夜阁里自己惨败的那一晚,忽然起了兴致,跃跃欲试。“不,没有下次了,我现在就要画。”
他在洞中找着石灰粉末,又四处翻找圆润的细木,竟然没有听到五十丈外的洞口,有一阵细微的响动。几人捏着穿墙咒,越过层层覆盖的枯枝碎叶而来。
“明明就在这儿的,怎么不见了……”
谢玉台记得有一段可充当毛笔的细枝就在这里,他正掀开草垫找得起劲,身后却蓦然闯入一个熟悉的声音。
“找什么呢?”
谢玉台登时停下了动作,他的神智一瞬间凝固了,连同着洞内的空气与时间。
这是……女君的声音。
随后女君便踱步到他面前来,端着得体的微笑,对谢玉台说道,“要不要母亲帮你找?”
那人语气中的柔情蜜意简直让谢玉台犯恶心。他立时远离女君,恶狠狠道。
“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你来做什么?”
“儿子太长时间不回家,为母挂念得紧,定然要好好地寻一寻。”女君对他的反应倒是没有意外,侧头一瞥看见了段冷发间佩戴的兰草,“哟,亏你还记得青丘的礼俗。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从了谁的姓氏、叫着谁为你取的名?”
“哼。我谢玉台就算认天作父、地作母,也不会再认你这个长辈。”谢玉台充满敌意地盯着她。
“瞧瞧,瞧瞧,这才几个月,就把三百年的养育之恩都忘得干净了。”女君佯装失落地说道,“不过我也不怪你,为母知道,定是这妖男将你蛊惑。待我解决了他,再与你共享天伦之乐。”
谢玉台本就横在段冷和女君之间,闻言,更是展出手臂将他整个护在身后。
“你休想。我不会让你杀了段冷,除非我死。”
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狠戾。
只听女君冷哼一声,“那可由不得你。”
语毕,黑暗中又凸显出几个人影,乘音、常烟、彻流和华鹤长老撤了隐身诀,依次走上前来。
“给我拉开他。”
女君一声令下,乘音和常烟一左一右走来,架住了谢玉台的臂膀,将他带离段冷的身前。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谢玉台的修为与身手都敌不过这些几千岁的长老,就算抱着必死的决心挣扎也无力反抗,只能在路过铁壶时将它踢翻,烫了乘音长老的脚踝。
乘音足下吃痛,本想一个耳光招呼回去,但当着女君的面,终究没敢下手。
女君渡出一缕妖力,注入段冷眉心,闭着眼睛不解道。
“奇怪。这人明明经脉俱伤,五脏俱碎,为何还能留着一口气?”她睁开眼,将怀疑的目光转向谢玉台,“你究竟用了什么歪门邪道?”
“只有你这种卑鄙之人才会用歪门邪道。”谢玉台红着一双眼睛,向她啐了一口,“呸,小爷才不屑呢。”
女君眉头皱了皱,对谢玉台的这种态度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点。她眯起一双凤眸,凌厉目光锁定在谢玉台破烂不堪的衣襟。
“给我扒了他。”
洞中除了女君都是男人,既然女君都放了话,其余长老也没必要再扭捏。乘音和常烟左右开弓,一把就撕开了谢玉台的衣襟。
“你们要干什么?!别碰我!”
谢玉台胸口一凉,心头的伤口被扯动,疼得他脸都煞白了几分。层叠的红衫被退下,露出里面染血的雪白中衣,一角纱布的轮廓自右肩显现。
126 首页 上一页 94 95 96 97 98 9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