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台将心头血喂给段冷喝下,这回那人很给面子,没在外人面前让他“难堪”。他又从衣服中掏出灵果,咬成小块喂段冷服下。
做完这一切后,谢玉台感到浑身发寒,便系好衣带走到火堆旁,向里面添了一些木枝。
“神仙大人,来陪我烤一烤火吧。”他向卿执招了招手。
卿执依言走过来,坐在谢玉台身边。明灭篝火为他们的面容镀上一层金光,让那些疲惫与绝望看上去柔和了一些。
“要聊天吗?”谢玉台一边搓着手,一边侧头问道。
卿执点头,“嗯……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
“神仙大人又有什么困惑了?”谢玉台在接受了自己与段冷的宿命后,心情反而明快了很多,“小妖愿闻其详。”
“其实,我在人世间奔走,一直在追寻爱为何物。”卿执的神情落寞又迷茫,“虽然我知道你已与段冷结为道侣,如今又用心头血为他续命,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你爱段冷吗?或者……换个问法,这算得上是爱吗?”
“爱啊,这当然算爱。”谢玉台幽幽道,“可惜他清醒时我只告诉过他,我有多恨他。”
“那你觉得,爱是什么?”卿执像个渴求知识的学者,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对于我来说,”谢玉台将烤火的手翻了个面,“爱就是我不再做春秋殿的花魁,只想做他段冷一人的妻。呸呸呸,夫。”
卿执一笑,对上谢玉台的目光,算是为这极冷的笑话捧了场。但没办法,无论人仙妖总是要苦中作乐,才能在奔忙流离的世间生存下去。
而笑过之后,卿执就陷入了沉思。
谢玉台在火光的照耀下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望向卿执右脸缠绕的缎带,终于有心思关切一下这位小神仙的故事。
“我刚才思虑段冷之事,一直忘了要问。神仙大人,您的面容是被何人所伤?法力又是如何会被封印?”
只听卿执反问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烦恼?”
上一次见面时,卿执曾向他询问如何讨一个凡人的欢心。水帘洞后相遇的往事历历在目,谢玉台遂道。
“我记得。你在追求一位凡间的男子,还对他很敬重,不肯把他打晕了吃干抹净。”谢玉台结合着小神仙脸上的伤,垂头思索着,“难道……他拒绝你了?然后还伤了你?”
“没有,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连一草一木都舍不得伤害,又岂会伤害我。”卿执缓缓说道,“我的法力被封印是因为受了天罚,面容则是被山下被心怀不轨的妖兽所伤,与他并无干系。”
“好吧。”
虽然知道了卿执并不是被凡间的男子所害,但看她落寞的神情,此人多半她还没有追到手。
谢玉台在心底替那个凡人惋惜,竟错过了一段与神仙的因缘。
他继续与卿执闲谈。“你为何会受天罚?”
“因为我破坏了仙界的规矩,去追求一个凡人。”卿执耸了耸肩,“而且——还追求失败了。鸾族仙长觉得我丢了家族的脸面,就降下天罚,与我划清界限。”
“唉,要我说,当个神仙也是挺不容易。”谢玉台叹息道,“条条框框那么多,不像我们妖怪自在随心。在我们妖界,年龄、性别、氏族…….均不是问题。只要一个乐意。”
卿执的目光露出一丝艳羡,但随即看见一旁睡得深沉的男人,又升起不解。
“那你与段冷是怎么回事?”卿执问道,“他为何需要男扮女装,才能与你联姻?你们两族又为何因此事不惜撕破脸面、大打出手?”
“我和他不一样。”谢玉台一脸讳莫如深,“况且,青丘氏早就对修蛇一族有所不满,他只是个导火索罢了。”
此事说来话长,谢玉台实在没有余力一一为卿执解惑。而后者似乎也终于被这山洞里的阴暗与腐朽闷得难受,揉着太阳穴站起身来。
谢玉台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此处逼仄,不宜久留。神仙大人,我送您出去。”
“好。”
谢玉台将卿执送到洞口,拨开层层杂草,几缕夕阳余晖顺着缝隙照射进来。
“可以了。”才刚拨开一个半人高的小洞,卿执抬手,将自己化作初见时的红羽雀鸟。“我这样出去就行。”
卿执轻快一跃就出了洞,谢玉台又在洞口探了一个脑袋出来。
“那个……神仙大人。”
他叫住卿执。
“我与段冷栖居在此的事情,还烦请神仙大人对任何一个人保密。”
“这是自然。”
卿执应下,谢玉台便露出了一个如春风般温柔的笑,算是送别礼。
目送着红羽鸟儿消失在红霞遍染的荒林间,他退回洞中,又将洞口封得严实。
什么时候,能再和段冷一起赏夕阳呢……
谢玉台在心中不切实际地想幻想着,事实上,他现在连听能到段冷说一句话都是奢求。
他扶着石壁慢慢走回深处,还是没留神被小石子绊了一跤,两腿一软,直接摔倒在段冷身旁。谢玉台捧起他的脸,将细碎的吻落在那人侧颊。
他没来由地想起,当年自己在九曲寒渊中毒时,段冷也是这样守护自己的吧?
——问了很多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说了很多不知对方是否能听到的话,却依然固执地陪伴,不计代价地给予,在沉默中面对的只有自己的孤独,一厢情愿的等候。
段冷。现在,换我守护你了。
谢玉台将自己放入段冷的怀抱,就像无数次在暖阁锦榻上靠在他的肩头那样,喃喃低语。
“十年之后……若是我坚持不下去了,你也活不成。这样,也算同生共死了罢。”
从洞顶落下的灿烂夕阳投落在他们脸上,两人的身影在余晖中浮沉相融,直到那些暖色一寸寸变成皎洁的月光。
他想起段冷在捆妖柱上对自己最后的呢喃一语。
他说,想和自己活下去。
原来那人直到生死关头,才肯对自己说一句实话。
他又忍不住亲了亲段冷的嘴角,“你这张嘴,竟会说假话诓骗我。等你醒了,看我怎么罚你。”
洞外的月色渐渐深沉。困意袭来,谢玉台便将段冷的手臂搭在自己身上,那是一个相拥而眠的姿势。
“晚安,我的小哑巴。” ---- 存稿已完结,开启日更模式~
第90章 玖拾·祸引
二月廿三,清明。
谢玉台在洞壁上一排歪歪扭扭的“正”字后添了一笔,记录下今日之期。
自小神仙离去后,谢玉台和段冷又在此地驻留了半月有余。荒山之中不见生灵,谢玉台白日里寻柴摘果,入了夜与段冷同枕同眠,依照山中日月的更替休憩劳作,日子倒也闲适安逸。
闲暇时,谢玉台还研究了些煮汤的手艺,只是在烧坏第三个锅后便毅然作罢,于是他又转而拾起了儿时的一项手艺——捏泥人。
取岩石间清泥少许,混上细沙、黄土、水,团成软硬适中的小泥球,分别捏出脑袋,躯干和四肢,再把它们粘连在一起。寻来两颗白石的边角当作眼睛,一点朱砂当作唇瓣,再用玄冰化成的银刀刻画出衣带的纹路、五官和表情,一个活灵活现的小泥人就算大功告成。
最后,把它们放到山洞唯一的一束日光下晒一晒,泥人就会拥有君子风骨,变得坚不可摧。
依照此法,谢玉台捏出的泥人已经摆满了石壁一排。翘着狐狸耳朵的是他自己,戴笠帽或银佩的是段冷,或坐或卧,姿态各异,看上去还怪可爱的。
捏造之时,谢玉台才终于明白段冷为何整日待在暖阁里,画那无人鉴赏的连环画。
原来思念到了深处,瞧什么都像那人,还不如将心中所想付诸行动,让那些舍不得忘记都现于指间。
谢玉台谈不上思念段冷,毕竟那人就在眼前,但他却思念那些在沉香榭中相伴相对的时光。从前看似平凡的吵吵闹闹,如今想来却是梦中难求的千金一刻。
有些记忆是不会泛黄的,每一次回想,都只是为其镀上一层金辉。
“……我的辣子鸡呢?我的厨娘呢?”
“辣子鸡被我吃了,厨娘被我赶去桃林里赏花了。”
“你你你竟敢这么对我?”
“怎么不敢?谅你也不肯杀我。”
一张略微倾斜的小圆桌上,两个泥人对坐在案。长着一对狐耳的泥人拍案而起,指着对面头戴珠钗的泥人,却无可奈何。
头戴珠钗的泥人眼中有狡黠的笑意。不知何时,那人已化作了男相,目光沉沉地望着谢玉台,让他从天灵盖到手指头都发热。
谢玉台举着的泥人的手僵了一瞬,从前他没能注意的细节,在回忆中却如此清晰。
以前他问过段冷,易容术有何破绽。段冷答,在施术者心神荡漾时,会不攻自破。
原来,原来。
谢玉台总怨段冷不善言辞,不会说情话讨他欢心。原来爱之一字早已被他拆成数笔,散落在自己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
———
今日是清明节气,往年在沉香榭中都要取春水煎茶,松花酿酒。人间以寒食凭吊故人,妖界却把此日当作消遣雅兴、折花问春的佳节良日。
谢玉台拍拍衣摆上的浮灰起身,临走前,在段冷额上留下一吻。
“虽身处乡野陋室,可节日该过还是得过嘛。”
他离开山洞,不再像往日那般鬼鬼祟祟。经过十几天的观察,谢玉台发现这山中根本没有生灵到访,无论魔族妖族还是凡间野兽,一入方圆十里便被此地的凶煞吓退。只有他这种悲惧交加的“惊弓之鸟”,才会误打误撞逃入这里。
而女君似乎也放弃了对他和段冷的追杀,谢玉台曾放出神识查探,并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同族的气息。所以他就壮了胆子,借由藤蔓在林间飞来飞去,像一只欢快的红毛长臂猿。
若想春水煎茶,松花酿酒,需春水、茶叶、松花和小麦为材。茶叶和小麦在山中难寻,春水与松花却是易得。于是,谢玉台打算给段冷和自己煮上一壶“松花饮”。
他在树冠间穿梭时,望见一汪汩汩流淌的溪水,便直接飞身而下。
水流澄澈,清冽透骨。谢玉台拿出随身携带的木壶,满满地装了一大壶。
至于松花……他记得山南有一棵树龄近百岁的松树,高处未经烈火烧毁,现下应随春风开出了淡淡的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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