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了。
从前段冷为了保持女子的身形,吃得本来就不多,甚至可以说从没吃过一顿饱饭。如今一朝受难,他的身体就明显地消瘦下去,虽然骨架依然宽厚,血肉却是极其单薄。
他身上那道无形的枷锁在劫难中被放大百倍,谢玉台看着这个如纸片一样脆弱的段冷,只觉得有什么地方比心口更痛。
凝神瞧了半晌,他无限眷恋的目光离开段冷,转身向洞口一步一步地走去。
此时此刻,他必须要去山中找些灵果来,不仅仅为了段冷,更是为了自己。
心头血乃元神之血,一日萃取一碗,任是修为几万年的神仙也承受不住。谢玉台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之力也在快速流逝,若是不找点什么东西补充体力,他和段冷都要玩完。
是以再危险,他也要出去探一探。
谢玉台走到洞口,拨开胡乱相叠的枯枝草叶,闪身出了山洞。
这片山林荒败不堪,他当日带着段冷逃离时如惊弓之鸟一般迷失了方向,早已不知程燕冰所说的秣厉山在何处,只凭着直觉飞奔,直至力竭倒下。
他累到再也无法起身时,就倒在这个山洞的洞口。
谢玉台一只手拖着段冷的残躯,一只手向前爬。石洞粗糙泥泞,泥水浸透衣衫侵袭肌肤,再混合着破碎的血肉流下,在深长的洞中留下一道长长的艳痕。
那是谢玉台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
此间狼狈,已经到了言语难以记叙的程度。谢玉台没想过从前在沉香榭养尊处优、衣食住行都要上上品的七皇子,有一天会落得如此境地。
情啊爱啊,真是这三界六道中最玄幻的秘术,能将一个人彻底改变,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谢玉台烧起篝火,两人就算短暂安顿了下来,只是这里也仍然不安全。他和段冷没法一直待在洞内不出去,而只要出了山洞林间就会逸散开自己的气息,女君若是带人寻到附近,就能顺着气味一路找过来。
所以,他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找到灵果,立刻返回。
谢玉台猫着腰在一丛又一丛的灌木后前进。巨大的榆木树冠高耸入云,依稀能看见旧日挺拔威严的影子,只是枝叶都已被烧得零落,不复往日茂盛。到处都是焦土与灰烬,也不知此地发生了什么,但大抵就是因为这个劫难,才让此处生灵绝迹。
这也算因祸得福。否则以谢玉台现在约等于零的战斗力,可能还真没法与山中小妖抢果子吃。
走了许久,谢玉台终于寻见一颗蜷曲伸展的深紫色树木。它原本的模样就如同被烧焦了一样,藏匿在漫山枯枝中,叫人难以分辨。但谢玉台却认出,那正是可愈顽疾、避邪火的山灵之果。
展臂一伸,两颗白里透粉的灵果到手。谢玉台吃了一颗,另一颗打算带回去给段冷。
他正狼吞虎咽之时,蓦然听见不远处的断崖后有一阵响动。
有人?!
谢玉台暗道不好,连忙藏身在灵木下,借它伸展的枝桠挡住自己。
然而从断崖另一端行来的却并不是女君与长老,也不是任何未知的恶意,而是另一个他所熟悉的身影。
谢玉台从灌木丛中探出头,与那只红羽雀鸟四目相接。
“神仙大人?” ----
第89章 捌拾玖·生望
那只红羽雀鸟一见谢玉台,便展翼化出了人身。一月未见,卿执的容貌与身形都没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倒是谢玉台,一朝从云端跌落谷底,从一只容光焕发的九尾狐妖,变成了流落荒山的落魄乞丐。
谢玉台瞧了眼自己沾满血和泥的衣裳,勾出一个苦笑,“神仙姐姐,别来无恙。”
“我是无恙,可你……”卿执掐着腰皱眉,从上到下打量谢玉台,“似乎看上去不太妙。”
谢玉台头颅低垂下去,沉默了片刻,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卿执面前。
“神仙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夫君!”
“他受了伤,就快死了。”谢玉台再抬起那张脸时,惑人的桃眸中已是泪水一片,“我实在不知道该求谁,我这几天把所有认识的神灵都拜了一遍,天帝陛下、西王母娘娘、瑶台月仙……可没人理我。我只认识、只认识您这么一个神仙。”
语罢,他又向前膝行几寸,深深叩首在卿执身前。
“求求您了,只要您肯救段冷,要玉台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卿执被他这阵仗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扶起。“你别这样,快起来,好好说话。”
“不,神仙大人不答应玉台,玉台就长跪不起。”他执拗的性子起了,吸着鼻子道,“求您。”
卿执无奈,摇头叹息。“你不该跪我,你该跪天命。”
“我只能尽力而为。”她说。
“那,神仙姐姐这是答应我了吗?”闻言,谢玉台泪眼模糊的脸上绽开一个笑颜,又合手长拜下去,“请受玉台三叩九拜之礼。”
“得了得了,有这时间,还不如早些带我去见见你的那位段冷。”卿执身上完全没有神仙的架子,蹲下身将谢玉台扶起,柔声道,“小狐狸,你别担心。我会尽全力救他的。”
谢玉台忍下一颗泪珠,重重地点头,“好。”
他拨开层层灌木丛,寻到那一条来时的路,回头对卿执道。
“您随我来。”
———
山洞中,火光未熄。
谢玉台和卿执一拨开那些枯枝碎叶,就看见了山洞最深处的那一团烈火。不因别的,只是那点光明在这潮湿昏暗的洞穴中太过耀眼,是这幽暗之地唯一的暖色。
“他就在里面。”
许是怕这位神仙大人在这里摔倒,谢玉台指尖升起一道引火术。卿执瞧见,却掐灭了他掌心的火焰。
“我来。”
一道橙色的光芒在卿执手中亮起,那力量不同于谢玉台的妖力,是更加的深厚纯粹。
谢玉台在这样的暖光包裹下,感觉身体都轻盈了些许。二人跟随跃动的火苗前行,除了足下偶尔踢到碎石的声音,只剩下烈火的噼啪声。
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和卿执讲了一下。从段冷男扮女装嫁给自己,到上元节的冷战伊始,再到观天仪上身份败露,过程复杂曲折,他只讲了一次,希望卿执能听得懂。
卿执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只偶尔问几个关键的问题。
“你说段冷有一半龙之逆鳞护体,可他为何现在快要神魂俱灭了呢?”
“这是因为在逃离洞庭时,段冷为了救我,以逆鳞承下了一记绝命杀招,五脏六腑具碎裂。”谢玉台心头怅然,不忍回忆当时情景,“我将他带到这里的时候,他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些时日,只能靠我的心头血续命。”
卿执点点头,再次十分担忧地侧脸望向谢玉台。谢玉台知道自己狐耳上的缺口,以及的衣裳上的破洞,在她眼里一定狼狈极了。
卿执欲言又止了几次,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知道,所以才请神仙大人来看看。”
一阵冷风吹过山洞,谢玉台没忍住咳嗽了几声。这几下震得他胸腔滚烫,仿佛烈火烧着血沫翻涌在喉口,每一次呼吸,都从下到上牵连起火辣辣的痛意。
他极力忍着,才没在卿执面前一口血喷出来。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到了山洞的尽头。只见段冷正靠在最内侧的石壁上,微弱的篝火燃烧在他身侧,一束天光从洞顶照射下来,恰好落在他英挺高耸的鼻翼。
谢玉台走过去,双手覆上他的肩膀,轻轻摇晃了几下。
“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这样昏迷。”谢玉台苦笑着,温柔夹杂着粗粝的苦涩,“我与他说了许多的话,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卿执走过来,蹲下身。“无妨,且让我探一探。”
只见她将指尖搭在段冷的眉心处,向其中渡入一缕仙气。卿执阖眸感受着,神色越来越凝重,谢玉台看见那缕仙气的颜色越来清晰,是她在倾注更多的仙脉之力。
半晌,卿执收回手,很久都没有说话。
谢玉台也没有出声询问。他的眸光从卿执的眼中,慢慢滑向嶙峋陡峭的石壁,脸上唯一一丝强装出的笑意也荡然无存。
“元神尽毁,经脉俱伤。已是无力回天。”
在良久的僵持之后,卿执声音低哑地开了口。她还是决定告诉他实话,尽管这听上去鲜血淋漓。
谢玉台的脸深深垂下去,不让卿执看见里面满溢的悲伤。
“我早就知道的,只是不死心罢了。”
他靠坐在石壁上,将两条腿屈起,用以埋住自己的面孔。不久之后,卿执听到那里传来沉闷的落雨声。
大抵只是落雨声吧。谁人生命中没有几场肆意挥洒的甘霖。卿执没有打扰,只是看着谢玉台的脊背在这场滂沱大雨中起起伏伏,他的两片蝴蝶骨高高隆起,像一片因地动而震颤的山脉。
待到那雨声转弱,卿执用极轻的声音开口道。
“或许,也不是全无办法。”
“我在仙界听闻大荒之北有仙山,山中灵泉曰沁水,饮之可愈百伤。若取来一瓢沁水让他饮下,或许还能有一丝转机。只是……”卿执顿了顿,无限惋惜地说,“我如今法力尽失,连女床山的山门都望尘莫及,实在无能为力。”
而若谢玉台想以妖身登上仙界,需经历九十九道天兵值守的关卡,这些关卡能否一一闯过尚未可知,连寻都不知道在何处寻,全看一个机缘。
是以混沌初开万万年,还没有一只妖能硬闯仙界。
闻言,谢玉台抬起头,透过熹微的篝火望向段冷。
“罢了,这是我与他的命。”
段冷足够清醒,在他踏入沉香榭的第一日,就知道自己与谢玉台不可能有个好结果。而谢玉台懵懂天真又执着,时至今日才看清他们面前的死局。
他看见段冷面色又苍白了下去,遂走到一旁拾起草垫上的木碗,又从衣襟中取出化为一把匕首的玄冰。
卿执似乎已经预料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心头血一滴一滴盈满木碗,谢玉台忍着痛息,说道,“他若每日饮我心头血,还能再续命十年。”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那位小神仙听。
卿执忍不住提醒道,“谢玉台,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那人没有回答他,只是轻笑了一声,似乎有些悲凉,又似乎极尽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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