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台突然后悔让这人喝了酒。
不夜阁中那个无法被回答的问题,段冷最终只能罚酒抵过。他们叫来面容温和的小倌儿,点了一壶“竹中吟”。
这酒是段冷选的,也是谢玉台默许的。这种竹叶酒的度数只比寒梅沸雪高一点点,应该无伤大雅。
一壶美酒被端上桌后,小倌儿还善解人意地带来了两个酒杯,为谢玉台和段冷斟上七分满。那人走后,段冷提着酒壶,又将自己杯中的碧绿酒液添至九分。
他推着玉盏在红木圆桌上滑动,轻轻一碰谢玉台的酒盏。
“我干了,你随意。”
段冷屈三指将玉盏端起,仰头一饮而尽。
谢玉台看着段冷喝酒的爽快模样,脑海中浮现出这人刚听到那个问题时,眼中一晃而过的复杂神色。
其实这眼神已经足够回答他了。
混迹风月场十二载,谢玉台看见过太多男人们和女人们陷于情爱中的神色。有人因自卑望而却步,眼底暗藏冰雪;有人轰轰烈烈大胆追求,瞳孔中烈火灼烧;还有人的眼神里带着自私的欲望与占有,更有人的眸子里承载着悲切的祝福与成全。
谢玉台咀嚼着那人神色中的深意,双手举起玉盏,同样在段冷面前倾了整杯。
肩头愈来愈清晰的沉重感将谢玉台的思绪拉回现实。偏头一看,段冷连眼睛都已经闭上,在自己的肩头呼吸绵长。
“喂,我警告你,可别睡过去啊。睡着了荷花酥就没你的份儿了。”他凶凶地道。
闻言,段冷果然睁开了眼睛。
“不睡,看着你。”
谢玉台内心一阵乌鸦飞过,但细看,背景却是一片粉红色的蘑菇云。
档口前的队伍移动迅速,很快轮到了段冷与谢玉台。
“老板,来六个荷花酥。”
“哈哈,别这么喊啊,我就是个做活儿的。”档口前忙碌的男人为谢玉台包好六个荷花酥,又热情地推荐道,“再来六个茯苓饼吧?六六大顺啊。”
男人深知正逢年关,许多人都会为了这么一个吉祥的彩头多买一些。果然,妖傻钱多的谢小花魁就中了他的圈套。
“好。那就帮我一起包起来吧。”
“得嘞。”
带着两提香喷喷热乎乎的糕点,谢玉台牵着脚步飘忽的段冷,坐在文茵湖畔的垂杨树下。
“喏。”谢玉台拆开其中一个包裹,取出一个荷叶边儿的圆润糕点递给段冷,“这荷花酥是刚蒸好的,小心烫。”
段冷接过荷花酥,一口咬掉半个,酥渣稀稀疏疏地落在段冷的雪衣墨袍上,他也没有丝毫察觉。
谢玉台因此而确定,段冷此时醉得深切。
那人狼吞虎咽地吃掉一个,又伸手向谢玉台讨要。谢玉台极其自然地抬手拭去段冷唇角的酥渣,看着那人眼巴巴的样子,笑着问道。
“荷花酥有这么好吃吗?”
段冷重重点了点头。“跟你在一起,吃什么都好吃。”
谢玉台又忽然很庆幸自己让段冷喝了酒。
因为只有喝过酒的段冷,才敢将自己心中所想脱之于口、付诸行动。
谢玉台也能借此看清他的内心。
他将一整提荷花酥都拆开,放在段冷身侧。“吃吧,都是你的。”
段冷拿起一个荷花酥,仔细地沿着边缘咬开一个豁口,借着垂杨下斑驳的月光瞧了半晌,才将它递给谢玉台。
“这里馅儿多,你吃。”
不知道是不是乐极生悲,谢玉台在接过那块温热的糕点之后,竟然抑制不住地湿了眼眶。
这样的时光太过美好,美好得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就害怕失去。
妖生一万载,数百万昼夜,可真正如金玉般珍贵的欢乐时光,又有几何?
不过是浮生若梦罢了。
正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文茵湖上涟漪阵阵,一席月色被垂杨的细枝打碎,投落在款款荡漾的波心。谢玉台吃完了那只荷花酥,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右手覆在段冷的左掌。
忽然这时,一道银辉自天边划落。
“段冷——你看,流星!”
谢玉台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指着那道流星出现又消逝的方向,声音欢欣而雀跃。“快许愿!”
段冷抬头向夜幕望去,又眨了眨眼睛看向谢玉台,忽然对着湖畔双手合十,大声道。
“我希望能和谢……”
谢玉台手疾眼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说了就不灵了!”
段冷被谢玉台的手掌覆盖住半个脸,深黑色的眼眸在此时格外地亮。他怔怔地点了点头,看到对面的谢玉台眼神越来越温柔,逐渐潋滟成文茵湖畔的一池月光。
谢玉台不会告诉段冷,此时的他在许什么样的愿望。
他要这个愿望实现,要段冷一辈子都可以这样看着他,对着他的手掌喷出灼热的气息。他要这样的时光无限延长,直到下一个一万年。
段冷还在毫无保留地看着他。
谢玉台一点点撤下自己的手掌,怕惊扰了那人近乎沉迷的凝视。他慢慢靠近段冷,让湖畔的风香尽数淹没于酒气。
在原先手掌覆盖的地方,谢玉台将自己的薄唇轻轻落下。与另外一对轮廓逐渐贴紧,直到严丝合缝。
那一瞬间,谢小皇子想起了青丘众人曾无数次夸赞他们的话。
——他们命定良缘,他们天作之合。
谢玉台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段错误到有些荒谬的婚姻,但他却遇到了对的人。
垂杨的柳枝被风吹拂得交缠在一起,树下两个轮廓在月影中明明暗暗。但只有一点不可否认,他们离彼此无限接近,在同样深重的夜色或同样清朗的月光下,向对方打开了心扉。 ----
第58章 伍拾捌·迎岁
在妖界,妖怪们大多活得潇洒随意,因此各种节日的筹备也总是比人间晚上那么些许。在京城的福字与春联已经遍布大街小巷之时,这一把辞旧迎新的火焰才燃到了青丘。
如今的王宫中到处张灯结彩,喜意纷扬。这一片空濛之地好像回到了七月初七的那个日子。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那些灯面上的剪影已不是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景象,而是妖界的生灵们聚在一起,一同仰望夜幕中火树银花的场面。
沉香榭中也依照皇子的礼制,挂上了七盏祈福的琉璃灯与七张扫尘的捕梦网。在水叶和镜花的精心布置下,这一方雅致庭院里的年味也愈发浓烈起来,西府海棠枝头流苏飞扬,屋檐轩廊彩带绕结。
伴随着众人的欢声笑语,这个被期待已久的新的一岁似乎真的要到来了。
最近几天,不知是谢小皇子在采田司处理事宜越来越得心应手,还是繁忙杂乱的琐事有所减少,现在他每天都可以抽空回一趟沉香榭,有时候甚至能与段冷一起用个午膳。
这日正午,他刚刚跨入前庭,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改变。
“这是……玛瑙鸟笼的新主人?”
他走到那只华丽丽的鸟笼前,与里面一只躺着晒太阳的红头鸟儿四目相对。
“嘿嘿,公子,这是水叶前几天在后院屋檐下捡的小鸟儿。它翅膀折断了,飞不动,我们就打算把它养起来。”
镜花放下手里的衣篮走过来,踮着脚尖,伸出一只手指逗弄那只小鸟。“反正这鸟笼空着也是空着,我们权当拿它做件善事。正好快过年了,多只叽叽喳喳的鸟儿,也添些喜气嘛。”
“不错,不错。”
谢玉台打量着这个意外的客人。这只鸟的冠羽是炽烈的纯红色,翅羽自上而下由黄色渐变为青色再到湖蓝,弯喙呈一抹洁白的象牙,配色倒是十分大胆且张扬。此时优哉游哉地躺在玛瑙鸟笼底部的暗紫色软绸上,瞧着谢玉台的眼神,似乎它才是个真正衣食无忧的大爷。
谢玉台和它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他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官帽,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打工人身份。
他决定不再和一只受了伤的鸟儿计较输赢,转头问着镜花。“它是只什么品种的鸟?”
“水叶姐姐说,它是只玄枫鹦鹉。等以后它伤好点儿了,还要教它说话的哩。”
“好!那先教它讲‘谢玉台妖界最帅’这句话,让他一天给我说八百遍!”
镜花“噗嗤”一声笑出来。“一天八百遍,到时候公子听着烦都烦死啦!”
一主一仆在种满西府海棠的前院中你一言我一语,笑语欢声阵阵。这时内庭中忽然走出一个身姿颀长的玉影,立在那扇花好月圆门旁。
“你回来了。”
明明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女音,谢玉台却听出了埋藏至深的一丝想念。他立时快步走过去,速度几乎算得上是奔跑。
他将裹满寒气的玄色大氅脱下,搭在那人伸过来的一只臂弯。
若不是身后还有个镜花看着,谢玉台恐怕要直接扑进那人怀里,撒着娇跟他说自己站了一上午腰酸背痛,让他把自己打横抱起来走。
可谢小皇子好歹脸皮薄,他只能忍下这股冲动,和段冷规规矩矩地走入暖阁中。
“洗手,吃饭。”
段冷递过来一盆清水,里面的水暖乎乎的,却又不至于烫手。谢玉台将双掌洗净,又淋了些水在手腕,有些心虚地小声说道。
“那个……我在外面吃过了。”
“嗯?”段冷摘了黑色笠帽,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投过来。
“咳咳……鹿蜀那边,今晨送来了几箱贺岁的风物糕点,须要有人检查它们的口感质地,确属上品才能送入女君洞中。我一样尝了一个,就……吃饱了。”
似乎是怕段冷不信,谢玉台还十分应景地打了个饱嗝儿。
“这也是采田司的活儿么?”段冷问道。
“不是……”谢玉台说到这里更心虚了,“是玄道司司长临时告假了,我才顶替上去的。”
“他们选的你?”
“……我自告奋勇。”谢玉台心一横,用小如蚊蚁的声音说道,“因为这样,我今天上午就不用去采田司看账……”
至此,谢玉台“过午不食”一案终于告破。
段冷用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瞄了谢玉台一眼,自顾自坐到那张红木镶云石圆桌旁,拾起银筷开始用膳。
谢玉台用妖术将手上的水珠烘干,也跟着坐在了桌子旁。
他支着下巴,看段冷慢条斯理地将米饭和菜肴送入口中,在心里一遍遍询问自己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连看人吃饭都觉得这么有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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