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浅粉色的缠枝纹锦面绣囊被系在柳颜腰间。这用料,这绣工,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只,世界上也再没有比段冷更熟悉它的第二个人。
他无比确定,这只绣囊正是出自他之手,当初相赠谢玉台的礼物之一。
紫烟正站在段冷这一侧,整个人屈身附在段冷所坐的交椅上。因此谢玉台并没有看见她腰间那枚惹祸的绣囊,只冷冷地驳斥道。
“紫烟姐姐,你若有这闲暇时间,还不如去外面揽活儿。十几年了,我谢玉台还没有什么能被你抢走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这一句正戳到了她的痛处。原本在谢玉台入驻春秋殿之前,十四岁的她是最有希望成为花魁的人选。然而这一场春秋大梦,都被这一个误入凡世的狐妖打破。
紫烟瞬间冷下眉眼,揶揄道。“哼,谢花魁还是那般小气。有了什么好活儿从不肯跟姐妹们分享,只乐得一个人吃到撑。”
“独食吃惯了,不好意思。”谢玉台淡然回之。
紫烟不敢对谢玉台甩脸色,只能对空气狠狠剜了一眼。“那花魁且慢慢吃吧,奴家就不奉陪了。”
说罢,她便端起置放酒盏的空木盘,扭着纤细的腰肢离开了银月阁。
紫烟走后,洗莲台上的乐曲忽然变得华丽而激昂。段冷偶然一瞥,竟然见到那吹奏箜篌的乐伶腰间,也系着一个出于他手的绣囊。
他的眼神忽然深邃下来。
悠扬曲声中,各怀心事的二人相对无言。直到一樽酒有大半杯下了肚,段冷才借着乐曲停顿的间隙向谢玉台问道。
“前些日子我送你的香囊,你卖了多少钱一个?”
谢玉台还在回忆着十二年前他在这里听笛的场景,下意识答道。“啊……一百文钱。”
段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的那些同僚,没和你讲价?”
“没啊?”谢玉台还想出于本能地应下这句话,却猛然反应过来。“什、什么同僚?”
“那紫烟身上,还有台上的乐伶,她们腰间别着的难道不是我绣的锦囊?”
谢玉台立时转头向台上瞧了一眼,那翠衫的乐伶腰间正别着一个碧色的团花纹锦囊,因为与衣衫同色,他第一眼竟然没瞧出。
谎言被那人毫不留情地当场拆穿,谢小花魁的耳根红了半片,他蔫蔫地道。
“好吧。我承认,锦囊没卖。我把它们……送给了春秋殿的伎子们。”
末了他又愤愤地补上一句。“其实我没送,是她们自己抢走的!”
段冷又问,“那荷花酥呢?”
“没吃。”
段冷忽然想起那一晚,谢玉台小心翼翼将凉拌辣子鸡夹到自己碗里,又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的模样,不自觉眼含笑意。
台上一曲奏毕,乐伶纷纷退场,谢玉台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也跟着站起了身。
“走罢,小爷带你去楼上转转。” ---- ①一种浅粉色。
第56章 伍拾陆·戏骰
不夜阁中,段冷与谢玉台一坐一立。空气中安静地散发着百合花的香气。
谢玉□□自立于窗边,盯着青瓷瓶里的永生花出神。他回忆起他们所处的这间楼阁,曾应浪客的需求被装饰成无数不同的样子:暗蓝色调深邃而无垠的、紫粉色调张扬而热烈的、金银相间奢华而颓靡的……它接纳着风月场上的欲望,承载着情与财之间不可告人的交易。
十二年来,鲜少有人不带任何欲望地走进这里,因此,他也从未跟人分享过这间楼阁原本的雅致模样——一方不带任何雕纹的红木圆桌、一架束有浅碧垂幔的拔步床、一套紫檀桌椅、一屏双折山水屏风、两张大理石面的坐凳,以及一些悄然怒放的百合花。
谢玉台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被段冷瞧见了这里最初的样子,就像是被那人看透了皮囊之下的灵魂。他忽然不知道要如何看待段冷,是该把他当作一个予取予求的客人,还是自己可以卸下一切心防的挚友。
自从他告诉段冷这里是自己在春秋殿待客的地方,那人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他只是坐在那张红木圆桌旁,一边打量着不夜阁中的种种陈设,一边目光深沉地把玩着桌上那串碧玺玉珠。
谢玉台忽然感觉有些气闷,他推开了不夜阁的花窗。
在那些横竖交错的街巷映入他眸底的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曾与他分享过这扇窗外的景致。
彼时二人饮酒谈天,对月吟诗,只有清白而坦荡的他们才敢打开这扇窗子。而在其他时候,不夜阁里做得都是不可告人之事,花窗自然也被厚厚的帘毯遮挡,不见天光。
谢玉台下意识将头偏向身旁。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而他的余光里有了段冷。
是啊,他有了段冷。
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一般。段冷竟然在此时起身,走到了谢玉台的身边。
“在看什么?”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谢小花魁却感觉内心有一块忽然被填满。他抽了抽鼻子,随口编谎道。
“看一个小屁孩揪人家姑娘的辫子,被对方的娘亲追着满街打。”
“哦?在哪呢,让我也看看。”
段冷似乎信了他的话,眯起眼睛在纵横交错的市井中寻找。
谢玉台失笑,隔着衣料扣住段冷的手腕,将他拉回那张红木圆桌。
“别找了,那俩小孩早就跑远了。我们来玩点儿什么吧。”
他从圆桌的暗格中拿出一个宽沿敞口的黑曜石杯,杯中发出琳琅的几声脆响。谢玉台在半空中来了一个华而不实的甩腕,将石杯倒扣在桌面上。
再一掀开,两枚小巧的琉璃骰子静静躺在石杯下方。
“骰子,玩过没?”
段冷摇头。
“那我们就来玩最简单的比大小,纯看运气,如何?免得你说小爷欺负你没玩过骰子。”
段冷点了点头,比了个“请”的手势,请谢玉台开骰。
“两枚骰子点数之和六以下为小,六以上为大。输了贴纸条。”谢玉台一手拿着黑曜石杯,另一手从桌底抽出一沓细长的红纸。“就贴这个。”
“好,依你。”
语罢,一声脆响迸开在红木桌面。谢玉台压着黑曜石杯,朝着对面那人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你先押。”
“押大。”
谢玉台自信满满地开杯。在不夜阁比运气,他向来就没输过,也不知是这地方与他气场太和,还是玄之又玄的“主场优势”。然而一开杯,谢小花魁就傻眼了。
石杯中央的两枚骰子,共十二枚淡雅而秀气的蓝点跃然在琉璃面上。
他竟掷出了两个六。
谢玉台当即气得撸胳膊挽袖子。他觉得这必然是个意外,就算是□□①射箭,也总还有失手的时候。
“再来!”他不服气道。
“等等,纸条可还没贴呢。”
段冷的“斤斤计较”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取过那沓红纸,并指成刀,裁剪出大小合适的一条,向谢玉台眉心飞去。不夜阁中没有凝胶一类的物品,段冷便用了一小点自己的妖力,化作静电使红纸附着在谢玉台身上。
谢玉台额头传来细微的痒意,但在好胜心的刺激下,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将两枚骰子收入黑曜石杯,再一次甩腕摇杯,半晌气势十足地扣在桌面,说道。
“这次我押大。”
“那我押小。”
谢玉台开了杯,两枚骰子俨然一个“壹”,一个“贰”。
不知道是不是输出了心理阴影,他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太好了,这次没有输得那么惨了。
“我又赢了。”段冷打量着紧紧相贴着的两枚琉璃骰子,语气平淡地说。
“你你你,你是不是出老千了?”谢玉台面上很是挂不住,“小爷的运气从来没有这么差过!”
“我出没出老千,你还不知道?”段冷挑眉。
谢玉台瞬间泄了气势。他与段冷修为相当,若对方使用妖术,自己必然察觉得到。方才不夜阁中确实没有一丝灵力波动,他不能对自己撒这个谎。
“今天小爷算是栽在你手里了。”谢玉台认命地把额头凑过去,“来吧,贴。”
段冷也不客气,笑吟吟地在谢玉台眉心左侧,又添上了一道红纸。
此后数局,段冷深刻地让谢玉台知道了什么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谢花魁不是运气好,而是降他的人没到。不出一个时辰,谢玉台的整张脸就都贴上了红艳艳的纸条,只露出一对妖而不媚的眼睛,他一呼吸,半张脸的纸条就不住翕动。而段冷只有前庭和面颊上有寥寥数道,仍可勉强维持君子之态。
在弓着身子让那人在鼻尖再加一道艳色时,谢小花魁忽然道。
“小爷看你天资聪颖,我教你玩点儿高级的。”
“哦?说来听听。”
谢玉台从桌屉上又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黑曜石杯,又从一盘琉璃盏中数出几个骰子。“我们来猜个数。这里一共十个骰子,你摇五个,我摇五个。我们猜一共有多少个“几点”出现。”
段冷皱着眉头,似懂非懂。“继续。”
“比如,我喊‘四个贰’,那就是押定这十枚骰子中有‘至少’四个点数贰出现。你如果相信我的判断,就必须往上增加点数。”谢玉台一边讲解着,一边用骰子为段冷演示。“四个叁、五个贰,都算是往上加了。”
“如果你不信,可以选择开杯。如果我们开杯之后,十枚骰子里确实有四个或以上的“贰”,就是你输我赢。”
“对了,壹是万能点,可以充当一切点数。还有‘抱子’、‘顺子’这种特殊点阵……②”
谢玉台教得耐心细致,段冷学得更加认真。若是不听这两人的话语,单看神情,简直要以为他们在进行什么深刻复杂的学说探讨。
“差不多就是这些了。说得多不如试一回。”谢玉台拿着自己的黑曜石杯,跃跃欲试。“嘿嘿,是时候展现小爷的真正技术了!”
他好歹陪着无数浪客玩了不下千场的戏骰,面对着连规则都一知半解的段冷,他自然是有十足的信心。
段冷依旧沉稳,他将宽袖挽得平整,拿过了触感有些冰凉的石杯。
两道脆响交织碰撞在一起,二人几乎同时落杯,再压着杯沿瞥了一眼自己掷出了什么样的点阵后,便抬起头异口同声道。
“你先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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