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将将挤过一个排着长队的藕粉铺,就见几个手拿糖画的孩童迎面奔来。男童戴虎帽,女童别花簪,稚嫩嗓音此起彼伏唱着祝岁的歌谣。
“新年到,戴新帽,穿花衣,踩高跷,年里年外皆温饱,岁前岁后乐逍遥——”
那些小孩子蹦跳着路过谢玉台和段冷,仿佛完全不受汹涌人潮的桎梏一般,带着一声声欢欣的旋律,在青石板路上跑得飞快。
谢玉台忽然转头问段冷。“你觉得,此处较之雾隐镇的桐花巷,如何?”
段冷扫视着四周,斟酌了一下用词。“大同小异。”
“那是你没见过上元节的揽珍集市。小爷跟你说,那可叫一个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儿、这儿,还有那儿,都是要挂各色的九转琉璃盏的。还有花伞,纸糊的那种,要铺满整条长街……”
谢玉台提起上元灯会的盛况,讲得那是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两只手不住比划着,恨不得当即挥斥方遒,在段冷面前作一副灯会佳节图。
他的身体不自觉向段冷那方倾斜,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从他右边袭来的那辆几乎失控的马车。
“当心!”
在汗血马的铁蹄到来之前,段冷手疾眼快地揽过了谢小皇子的腰,来了一个华丽的三百六十度大旋转,才让那辆马车堪堪避过谢玉台,向着下一个倒霉鬼奔去。
谢玉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耳边只有马车疾驰而过的风声。而下一秒,他便听见不远处的菜摊被掀翻,鸡飞蛋打,骏马嘶鸣。
“是哪个不长眼的骑马?把我的菜都踢飞了!”
“臭小子别跑,跟我去报官!”
远处传来年迈摊主的谩骂,段冷在谢玉台的上方,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
他许是狐狸背捋惯了,揽着谢玉台腰的那只手慢慢上移,将那人的头按在自己胸膛一秒,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看路。”
说罢,便放开了谢玉台。
在贴上段冷胸腔的一瞬间,谢小皇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像听见了一声声急如擂鼓的心跳。
他下意识想要摸一把自己的狐耳掩饰尴尬,却抬手摸了个空,只能讪讪地说。
“噢……知道了。”
段冷看了看谢玉台,没说什么,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穿过烟火拥挤的邻芳巷,来到榆杨伫立的琴台街。此处多乐坊酒肆,平整石板铺就的道路更加宽阔,游人不再如织,二人终于得以并肩而行。
临出门前,谢小皇子随手取了一件湖水蓝的绒氅披在身上,配合着内里的浅山岚素衫,一派雅秀公子之气。而段冷则是白衣黑袍,此时与谢玉台一起走在俗色交织的街巷中,竟是说不上的般配。
路人们纷纷向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谢玉台做花魁万人瞩目的日子过惯了,段冷却是有些不自在。
他偏过头,压低声音问。“还有多久到春秋殿?”
“快了,琴台街的街口就是。”
段冷打眼一望,至少还有五百米。他有些后悔出门没戴笠帽,只竖了竖衣领,拉着谢玉台一路奔跑。
两个衣冠楚楚的俊俏公子就这样不顾形象地在街上狂奔,引得路人不住侧目。
至一栋五层高的四方小楼门前,谢玉台忽然反手拉住段冷。
“就是这里。”
谢玉台气喘吁吁。段冷停步,抬头向上看,这座四方楼阁从匾额到屋脊都透着气派,自下而上,先是数十道光彩流转的玉阶映入眼帘,再到黄花木精雕而成的两扇仪门,最终到屋脊上栩栩如生的彩塑与六兽,每一处的繁奢都令人叹为观止。
此处两旁的门柱上没贴对联,反而有一对洋洋洒洒的行书篆刻其上。右书“世事三枕黄粱”,左书“春秋大梦一场”,顶头无横批,倒是有错金漆木的一架招牌,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春秋殿”。
见有人在殿前驻足,门口招呼的小厮便走了过来。这人的装束与一般的跑堂小二都不同,一身低调而贵气的黑缎长衫,冷肤白面,细看皮囊也属上佳之相。
“二位客官,可是赴春秋殿来寻乐的?咱这地儿入场费一吊钱,没钱恕不招待。”
大名鼎鼎的花魁竟被拦在自家青楼前面,谢玉台多少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但其实也不能怪这位小厮。他向来神出鬼没,十天半个月都不来一次阁内,并不是所有下人都有幸见过他的真容。
只见谢玉台唇角扬起,皮笑肉不笑地,从衣袖中拿出一只通体碧透的翡翠凤雕,亮在小厮眼前。
“小爷只是许久不来春秋殿,居然都要交钱才能入内了么?”
小厮接过来一看,顿时大惊。他没见过谢玉台,却不能没听说过这只翡翠凤雕。传闻它是老鸨最心爱的一件玉器,在十二年前的花魁之战中,以“收纳礼”赠给了拔得头筹的谢玉台。自此它变成了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不说别的,仅仅这般质地的祖母绿就价值千金。
小厮立时变得尊敬起来,俯首躬身道。
“原来是谢花魁,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要不要帮您去知会妈妈一声?”
“不必了,今日我过来只是带朋友闲逛一番,用不着兴师动众。”谢玉台说。
“是。那既然是自家人,咱就不多叨扰了。您请便,祝与贵友今日玩得愉快。”
小厮让出了身后的道路,俯身恭敬请二人入内。
谢玉台刚要掠过那扇气派恢弘的仪门,一只脚都跨进了门槛,另一只脚又收了回来。
“等等。”他拉住那小厮,“给我找个面具。”
他如果直接以真容走入,指不定会掀起什么风浪,有段冷在,还是低调些好。
小厮心领神会,转身走入阁中,半晌寻了个狐狸面具出来。谢玉台接过瞧了瞧,这一抹赤红之色倒是挺配他。
段冷却有些误会,小声问,“春秋殿的人知道你是狐狸?”
“嘘——”谢玉台赶紧打断了他,“别声张。”
他带着段冷走入花厅,粉纱飘扬的阁内,各人沉醉在各人的温柔乡里,酒盏起落之间,浪荡客空了钱袋,舞女得财甚欢,所有人的眼神都快乐而混沌。纱帘垂落的高阁中更是影影绰绰,曼妙身形投影在深红色的幕帘间,仅仅是看上一眼,就叫人意马心猿。
丝竹管弦中夹杂着污言秽语,段冷极其轻微地皱了皱眉,转头对谢玉台道。
“你平日,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做花魁的?”
谢玉台苦笑了下,摇头道。“是也不是。这儿是春秋殿的一部分,却与小爷无关。我要是在春秋殿演舞,向来只登最里面的莲生台。这里百坛烈酒的价钱,抵不上那儿的一口茶。”
他看着段冷浑身不自在的模样,上前捂住了那人双耳,以妖力传音道。
“小爷知道段大公子纯洁又清高,听不得这种烂俗调子,这便捂住你的耳朵,免得你说小爷把你带坏。”
二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一前一后行走着,但无人在意。他们就这样穿过数个纸醉金迷之地,来到莲生台所在的银月阁。
一入玉门,段冷就知此地绝不简单。殿中少见暗沉的木色,一把把交椅均以纯银镀制,酒桌是象牙雕刻而成的三足案台,四角与桌腿皆有精美而繁复的图纹,若细看去,便能发现是各大戏曲中的经典桥段。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当属楼阁正中的莲生台。台面为满月轮廓,左右两侧分别连着两个偏台,所有台面的周围均伸展出一片片怒放的莲瓣,姿态雅逸却不失恣肆。楼阁中无日月之光,而莲生台却自带一层莹润的光泽,静静地在大殿正中散发着动人心扉的清辉。
只见银月阁中对坐交谈的宾客均华服贵袍,桌案旁侍立的除了倾国倾城的女子,还有不少面容清秀的小倌儿。这些宾客有的金玉缠身富态外露,有的眉眼冷厉自带威严。
段冷心中立时浮现出一个合适的修辞——非富即贵。
此时此刻,莲生台的正台空空荡荡,倒是四个偏台各自坐着一位乐伎。其中二人犹抱琵琶半遮面,另外两人手执箜篌敛目而立,相和而成的曲调诉而不扰,幽而不怨,虽只廖廖数音,却可堪比天籁。
谢玉台带着段冷来到左侧偏台前的一方象牙桌案。此处不是银月阁的正中,位置与视角都不算很好。但在四周还有空位的情况下,谢玉台还是带着段冷坐在了这里。
银月阁中的侍者训练有素地走上前来,谢玉台照顾段冷的酒量,只点了最清淡的梅子酒。
“两杯寒梅沸雪,三分温。”
谢玉台将翡翠凤雕轻轻扣在桌案上,侍者见了,心下了然。
“这就为您准备。”
侍者转身离开,谢玉台瞄了一眼台上吹奏箜篌的乐伎,对段冷笑吟吟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带你坐在这里?”
段冷十分配合地摇头。
谢玉台便继续说下去。“十二年前我第一次来到春秋殿,便是坐在此处。”
“当时,这偏台上立着的是吹笛的乐伶,单单一首《过重山》就将我勾得挪不开脚步。只可惜,我已有好几年没听过这首曲子了。”
“为何?”
“连妖都有生老病死,更遑论脆弱的凡人。”谢玉台的眸中染上几分悲悯,“那乐伶几年前染了伤寒,病死了。”
段冷正在思考要不要出言安慰一下谢玉台,两杯寒梅沸雪就端了上来。
只不过并不是刚才那位侍者,而是一个姿容美艳、身形婀娜的紫衣女子。
“哟,谢花魁,好久不见。”那紫衣女子将两杯美酒一一端到二人面前,“奴家听说你难得回了春秋殿,就上赶着来问候花魁一句。”
谢玉台的唇角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目光仍是冷的。
“紫烟姐姐今日这般殷勤,倒真是折煞玉台了。”
他知道这女子来凑热闹的本意,绝不是自己。
“这就是你新傍上的金主么?”果然,下一秒紫烟就勾着一双凤眼,将媚意十足的目光投向了段冷。
“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呐。不知郎君府上还缺不缺侍奉的人?奴家吟曲跳舞、煮饭煲汤样样精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床上床下都包你满意。”
那女子将手搭上段冷的交椅椅背,路过段冷身体的时候,似乎不经意撩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一撩不要紧,段冷当即捕捉到了那女子腰间,一抹极其熟悉的夕岚①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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