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谢玉台抬手,正色道,“青丘历来顺应天道,尊命格、循因果,最讲求缘分。今日那鸟雀在山中与我们迷失,便是缘分已尽。若有余缘,它自会寻回此处。”
谢玉台偶尔板起眼来,也说得头头是道。水叶被他这一番说辞唬住,怔怔点了点头。
倒是镜花有些可惜,喃喃道。“唉,水叶姐前几天还说着,要给那小金雀做个栖架①呢。这回去了山野,怕不是一口就要被那苍鹰吃掉哟……”
谢玉台在心里暗暗祈祷,那只天水碧纹金羽雀定能逢凶化吉、福运随身。一进内院,就看见西府海棠下摆着整整齐齐的六个箱子,整个庭院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
“这些是……?”
谢玉台看着那些木箱上的凤凰鎏金暗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噢,对了,瞧婢子这记性,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水叶一拍脑门,“今日酉时礼乐官送来了一批补药,说是女君的恩赏。整六箱药材,都是不可多得的壮阳之物。”
“婢子刚熬好了一盅,现在就去给您端来。”
水叶小跑着去了沉香榭中的小膳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紫砂壶盅,搁在庭院内的石桌上,对谢玉台温声说,“女君嘱咐过,公子务必得服下此药,才能养好身子。”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谢玉台没精打采地坐在石桌旁的圆凳上,今日下午和段冷去止君山玩了一遭,竟把这个烫手山芋忘得干干净净。他想到明日王宫内即将盛行的关于自己的流言,只觉天灵盖涨得发疼。
待水叶和镜花走远,段冷在谢玉台对面的圆凳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虚了?”
“小爷才不虚!”谢玉台没好气地道。
“那这药……”段冷欲言又止。
“女君乐意送我,我能怎么办?”谢玉台一推那紫砂壶盅,对段冷说道。“这药,小爷送你了。”
段冷没说话,也没接过药盅,只用一双深静的墨眸盯紧他。谢玉台被这眼神勾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虚地补充道。
“看小爷做什么,小爷又不需要补!”
“那你觉得我需要?”
谢玉台被段冷这话噎得哑口无言,双颊噌地一下涨起绯红,最终还是在那人一眨不眨的凝视中败下阵来。
“那、那就倒了罢。”谢玉台掀开壶盖,一股刺鼻的气味喷涌出来。他捏着鼻子,将药汁倒在那几株西府海棠的根虬间,碎碎念道。“希望你们快快长大,越高越好,越壮越好,多开花,多结果,不枯枝,不掉叶。”
一阵风过,细弱的海棠花枝在风中交错着摩挲相依,似乎在回应谢玉台的祝福。
院中月影迷离,阁内明灯暖亮,段冷看着谢玉台在摇曳的西府海棠边合十祈祷的模样,忽然眉目温柔。
—————
岁至大寒,萧瑟又起。
二十四节气中的最后一个节气,终于在一整年的铺垫下悄然登场。正逢青丘雨雾潺潺,空气中的湿寒绵密得仿佛能抽出丝,谢玉台的四哥谢玉玦也在这样的阴冷中病倒了身。
起初,他只是在快意原上策马淋了场雨,而后夜里又与二三好友月下饮酒,醉倒在那颗青丘供奉了万年的金丝楠木下。谢玉玦吹着雨风,做了三枕黄粱大梦,醒来后不出意外起了高热。人烧没烧糊涂没说,反正是病得下不了榻,偏偏身上还担着采田司②采买年货的重责。
其实这事儿搁平时也好办,随便找几个清闲的下人应付几天就能了事。可赶上了年关,青丘中的宫人婢子个个忙得恨不得使出影分身术来各处游走,实在是找不出一个有余力的闲人。
青丘几位长老凑在华胥洞中一商量,就把目标对准了沉香榭里这位素来不问世事的纨绔皇子——谢玉台。
“老臣还任太傅时,曾教导过七皇子心算之法。彼时他与谢玉玦同台较量,也不落下风。如今却在沉香榭中清闲度日,实在辱没其才。依老臣之见,让七皇子接替此职再合适不过。”
在族中颇有威望的华鹤长老如是说道。
此话有几分抬举之意不可深究,就算确有其事,那至少也是谢玉台二百年前的风采。但女君却十分信任这位长老所说的话,当即下令,调谢玉台暂任采田司总管一职,掌管宫廷金库,负责清算财政开支、理纳年礼等事宜。
这一道御旨传到沉香榭时,水叶惊得丢了折花的玉剪,镜花砸了将要去清洗的碗碟。而仰卧在桃花木下饮酒的谢小皇子更是一个鲤鱼打挺,在一地缤纷的落英中跳起身。
“你你你——你确定,这御旨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传旨的宫人俯身将卷轴递于谢玉台。“千真万确。”
就这样,在沉香榭中虚掷了三百年光阴的谢玉台,竟然破天荒地过上了朝巳晚酉的上朝生活。
但对于段冷来说,谢玉台忙起来反倒是件好事。
没了谢小皇子时不时的下棋、品茗、蹴鞠邀请,他便可以在山水屏风后的方寸之地专心于雕工。他将凿齿之牙拦腰斩断,一半作骨刀的用料,初定其为刀身三寸、刀柄一寸的直刃匕首。而凿齿之牙的另一半,段冷打算做一些别的东西。
——一件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可以留给谢玉台的赠别之礼。
白日里,谢玉台在外奔波忙碌,段冷便在沉香榭的角落中,同时雕刻这两件器物。因他一开始向谢玉台求取的“三月之期”中并不包含这件礼物的工时,为了让一切都能按原计划顺利进行,他只能将手头的速度加倍。
但有几次,段冷在屏风后挑灯雕刻至深夜,听见谢玉台在锦榻上轻微的鼾声,又不得不熄了烛火,许那人一夜好眠。
一日清晨,谢玉台前脚已经跨出了暖阁的门槛,匆匆一瞥段冷,又退回室内拉开了那扇山水四折屏风。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必整日待在这屏风后。沉香榭之中,你来去自由。”
屏风后的段冷一惊,立时将手中的精致器物掩在衫摆之下,换作那一把尚显圆润的骨刀。他抬起头,对谢玉台说道。
“多谢玉台美意。只是磨刀这事,还须藏着掖着,不然水叶和镜花见了,怕是会以为我想要谋害你。”
也多亏这女面是一个易容过后的赝品,才让段冷面上的惊慌不那么明显。
而谢小皇子瞧见段冷手中那柄三寸短刀,抿了抿唇没说什么,一拢官袍出了沉香榭。那人玄青宫绦加身,冷玉冠高束墨发,不苟言笑时,倒真有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采田司事务琐碎,有时实在忙不开,谢玉台便不会回沉香榭用晚膳。段冷对着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海味,偶尔也会生出一些孤寂之感。
奇怪,从前几万个日夜,自己在圣女台一个人用膳,也从未有过此般想法。
妖真是善变的生灵。
如此,段冷与谢玉台由旅途中的朝夕相处,又变成只剩下“朝”与“夕”。那些仅有的相处时光有时快如晨昏交替,有时又慢如年岁更迭。
一连七日过去,青丘连绵多日的雨水终于散去,浓云破、晴光现,又是艳阳高照天。
这日,谢玉台一反常态地没有着那绛紫色的官袍,而是搭了件闲散的素面丝绸长衫。浅山岚色调,绸面以银线疏疏绘制了几片烟雨楼台,清新而儒雅。
他抻着懒腰摇摇晃晃地下榻,走到暖阁的角落中,敲了敲山水屏风的竹制屏框。
“今日小爷休沐,走啊,陪我出去快活快活?”
谢玉台此时还顶着两颗惺忪睡眼,实在不太像是要出去快活的样子。段冷只得拉开屏风,仰头问道。
“去哪?”
这个问题倒把谢玉台难住了。其实他向段冷走过来时,根本没有想好下文。连续一周采田司任职,他此刻累得只想在那张铺有天鹅绒毯的大床上一睡方休。
但当那人在日光下专注打磨骨刀的身影落在他的眼底时,他又感觉到心房一阵刺痛,仿佛不找点什么事来耽搁下这把骨刀的进程,他就浑身难受。
谢玉台用他那尚有一半沉浸在睡梦中的大脑思考了片刻。“止君山怎么样?”
段冷转回了头,表示自己兴趣缺缺。
“那那那……”谢玉台绞尽脑汁,“十里桃林?玉池云巅?浮生沙海?诶,有了!”
谢玉台突然灵光乍现,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小爷带你去春秋殿听曲儿吧!”
“春秋殿……就是你在人间作花魁的地方?”在和谢玉台的几次交谈中,段冷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名字。
“正是。”
“去那地听艳曲儿么?”
“你想什么呢!”谢玉台双手叉腰,浅浅地翻了个白眼。“春秋殿虽是勾栏之地,却也有逸兴雅趣。说书评弹、掷镖投壶、昆曲皮影、变脸耍牙……人间玩乐的花样应有尽有,保你大开眼界,去了不亏。”
“再说了,听艳曲儿贵得很。小爷才不肯为你花那个钱。”
段冷闻言,只是浅淡地笑着,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你去是不去?”谢玉台见段冷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眼神暗沉下来,伸出一只脚踩过段冷身下的狐毯,“不去的话,今晚小爷就把这张狐裘扯走,还不让你上榻。”
段冷简直被这人耍无赖的行径气笑了,他只能勉强地点了头。
“去,我去。”
“这就对了嘛!”
见那人答应自己,谢玉台马上喜笑颜开,没等段冷将磨制骨刀的一众器具收入乾坤袋,就揪着人的衣袖不由分说往外行去。
“快跟小爷走罢!妖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 ①类似于猫爬架,鸟雀在笼子里可以跳上跳下。
②相当于古代朝廷的“户部”。青丘六司分别为献替司(吏部)、采田司(户部)、玄道司(礼部)、青云司(兵部)、审慎司(刑部)、机巧司(工部)。
第55章 伍拾伍·同游
妖界的青丘虹销雨霁、艳阳高照,人间的京城自然也是碧空澄澈、万里无云。
谢玉台和段冷并肩走在雪泥并覆的石板路上,路过街口写有“揽珍集市”的招牌,向更深处行去。凡界的新年向来要比妖界热闹,平日里以棕黑二色为主调的商户店铺,如今门口都挂上了鲜艳喜庆的对联,就连那些临时支起的简摊,小贩们也乐意在摊头挂一盏红笼求个彩头。揽珍集市相比往常更加喧闹匆忙,行客摩肩接踵,谢玉台和段冷不得不侧身避过那些突然在摊贩前停下来的游人,才能在闹市中艰难穿行。
126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