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段冷,你想不想听听这只鸟的故事?”
“这只鸟还有故事?”段冷有些意外。
“其实,也是我的故事。”谢玉台看着在他手中乖顺的鸟儿,叹息道,“玛瑙玉笼中的金丝雀,又何尝不是我自己。”
段冷看着谢玉台,那双向来活泼灵动的桃眸中第一次现出了深沉的故事感。
“愿闻其详。”
“青丘之人皆知,这只鸟儿是女君在我二百岁生辰宴赐我的礼物,却不知道,在二百岁生辰宴的前一晚,我失去了什么。”
“一个朋友。”谢玉台对段冷比出一个手指,“其实,如果他再活得久一点,我不确定自己今天还能不能以‘朋友’这个身份称呼他。”
这句话所包含的隐喻太过复杂,以至于段冷没能在第一时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而他也不愿细想。
“我在春秋殿和他相识,他本是个流连戏台的落魄客,身上只有几两碎银,却还想救那名被粗鄙淫客看上的乐伎。”
“好吧,我承认,一开始是见色起意,我救下了他,没让那淫客卸了他的胳膊腿儿,还请他到我的不夜阁里喝了几杯好茶。”
“后来,我知道他科举进士,本该拿状元的试卷却被另一个同名同姓之人调换,他四处报官上奏,耗尽钱财,却终是沉冤难雪。”
“我与他初见那日,他本不想活了,准备醉死在人间最荒唐也最快活的春秋殿。但见到台上抚得一手好琵琶的清倌即将被玷污,还是忍不住出手拦下,想救他人于世间水火之中。”
“挺傻的一个人,是吧。”谢玉台放慢了步子,和段冷比肩而行,“但傻得可爱,傻得让人无法不生怜。”
段冷没有出声,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做任何回应,只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就足够。
谢玉台踢开一颗石子,继续说道。“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日日相见。我知道他囊中羞涩,就叫老鸨免了他的酒钱,请他来春秋殿看我演舞,也曾给过他玉器与首饰,叫他去外面当了来买我的夜。但我们什么都没干……只是弹琴作诗畅怀对饮,夜深了,就打开不夜阁的窗子,一起看繁星如织、听万户捣衣。”
他忽然停下步子,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段冷。“段冷,你相信我。”
段冷浅勾唇角,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自己的感受。
谢玉台得了宽容,眼神却有些黯淡。
“后来,春秋殿就有传闻说,花魁谢玉台被金主包养了,还是两情相悦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我一开始没理会,反正人间关于我的传闻向来不少,总有些闲得没事干的人愿意拿我当主角编故事。可这传闻不知怎么回事就到了女君耳朵里,女君以为我在外面动了真心,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这苗头斩尽,于是……”
“她杀了那人?”段冷问道。
“嗯。”谢玉台点头,眸中带了些不自知的悲凉,“杀掉一个凡人,对妖族来说简直太过容易。”
“一个无亲、无名、无生计的凡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激不起一点波澜,也难在这世间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如是说着,谢玉台与段冷转过一个拐角,眼前之景豁然开朗。从半山腰向下望去,依稀能够见到青丘王宫庄严的殿宇,连绵起伏的矮丘,雾气徘徊于十里桃林,一派天地祥和、生灵安居之景。
然而谢玉台却懒得看这片河山,反而抬头,让天边一望无际的蓝盈满自己的视野。
“但是我会记得他。”谢玉台说,“我答应过他,只要我谢玉台活在这六道轮回之中,他就不会被这片大荒所遗忘。”
“如此,他便不算真正死亡。”段冷接道。
谢玉台转过视线,笑着,“小君懂我。”
“夫君谬赞。”
二人不着痕迹地交锋,继续并肩向山顶行去。笼中鸟雀见到了久违的广阔蓝天,兴奋地喳喳叫,扑棱着翅膀想要出来。
“嘘——乖些,莫吵我。”谢玉台将鸟笼提起,对着金羽雀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爷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段冷知道后半句话是说给自己听,便安静地等待下文。
谢玉台放下鸟笼,直身道。“女君派刺客暗杀了那人,我连他的尸骨都没瞧见一面。次日,就是我的二百岁生辰。女君在大宴上亲赐我鸟笼和金羽雀,外人只见到了这件礼物表面上的宠溺,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她对我的告诫。”
“她要我明白,我谢玉台只是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锦衣玉食、受人爱护,却永远不能逃出笼中的方寸天地。我的使命是代表青丘与洞庭和亲,就万不能与谁交好,埋下隐患,接近我的人都该死。”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在人间、或者青丘交过朋友。我在春秋殿也立下了不成文的规矩,花魁待客,不过三晚。三晚之后,万金难求。”
拨开最后一颗千年榆木垂落地面的枝桠,谢玉台与段冷终于来到山顶。
“这就是关于这只鸟的故事了。”谢玉台面向山崖,极目之西处一轮残阳似血,染红片片流云,灼烧着最后的炽烈光辉。“自此名东京城的谢花魁封心锁爱,一百年孑然一身,守身如玉,直到……”
谢玉台将视线转向段冷,“遇见他此生唯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去爱的人。”
段冷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却没接话,只问道。“那你恨女君吗?”
“恨?”谢小皇子摇摇头,又将面容转向连绵的山野,“也许谈不上恨吧。她给了我三百年钟鸣鼎食,是我在田间做一辈子活儿都挣不来的富贵日子。玛瑙鸟笼不仅仅是禁锢,也是保护,不是么?”
段冷似乎笑了一下。“你倒是想得通透。”
谢玉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女君究竟怎样看待我。也许,她生出的儿子没一个被选为秦晋之子,这件事一直是她的耻辱,连带着我的存在也是。”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她对我好时是真好,对我冷厉时,又真是丝毫不留情面。”
“坐在王位上的人,都是冷血的。”段冷说道。
“最是无情,帝王家。”谢玉台转过头,对那人露出一个苦笑。
这一回,段冷终于侧过头来,迎上他的注视。
“好了,我的故事你也听到了。”谢玉台歪着头,桃眸中暗含一抹狡黠的笑,“现在我们扯平了。”
扯平?
段冷听到这句话,心跳猛然加速,他的身体比神智更先明白这句话的意味。片刻之后,他的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
——他听见了。
那几日他在万罗窟中掏心掏肺的倾诉,他全都听见了。
只听谢玉台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日藏烈里听了你的故事,我也总要拿出点什么,才能表明我的诚意罢?你不必再担心我将你的心事昭告天下了,因为现在,你也知道了我的秘密。”
他蹲下身,打开玛瑙玉笼的笼门,双手托出那只天水碧纹金羽雀,望向段冷笑得恣肆朗然,露出八颗整齐洁白的牙齿。
“现在,和我一起放飞这只小鸟吧?我洒脱豁达——又斤斤计较的段冷阁下?”
谢玉台忽然伸回一只手,那只金羽雀险些失了平衡,在半只手掌的承载上摇摇欲坠地扑棱着翅膀。段冷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搭上。
二人小指相贴,段冷冰凉,而谢玉台灼热。
他们一同走到山崖边,直到再行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谢玉台和段冷相视一眼,随后两只手臂默契地一同降落蓄力,再高高地抛起。
只见那只金翠相间的羽雀顺着他们延伸的臂展飞上天际,在半空中跌落数丈,一度掉下了山崖底,踪影隐匿在了云雾间。
谢玉台焦急地想要飞身去救,却被段冷拦在了原地。
不久后,他们重新见到那只金羽雀从山崖下飞上来,柔弱的翅膀奋力扑腾着,向着长风吹拂的远方,向着红日残照的光渊。去往那一望无际的未知,谱写牢笼之外属于自己的命运。
谢玉台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段冷,希望有朝一日我们都能飞离自己的牢笼。”
谢玉台转身对段冷说,他的身影逆着光,狐耳下的长发在崖顶的烈风中翻飞,显得格外自由而无所拘束。
“好。”段冷笑道。
两人又在山顶站了一会儿,直到他们再也看不见那只羽雀的身影,谢玉台退后一步,欲将段冷拉离那危险的悬崖。
段冷却没有和他一同转身,他仍然望着那轮已经被地平线蚕食掉大半的残日,一字一句说道。
“我其实很恨洞庭。”
谢玉台闻言,一怔,旋即问道。“那你恨青丘吗?”
段冷思索着,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能,在青丘和我一起活下去呢?”谢玉台恳切地,却又小心翼翼地道,“本皇子……可以保护你的。”
“你护了我,可洞庭怎么办?”段冷反驳道,“我虽然恨它,却毕竟是洞庭的子民。我厌恶自己的出生,却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有我的债要还,这是我的命,谢玉台。”段冷沉沉目光投过来,“在我死后,你也可以放肆去爱你想爱的人,不必再受这一段关系的束缚。”
——但万一……我想爱的人就是你呢?
谢玉台失神地想着,愣在原地没说话。段冷走到他身边,提起那人脚边空空荡荡的鸟笼,在天际最后一抹余晖之中,虚虚揽过谢玉台的肩膀。
“走罢,该回家吃饭了。” ----
第54章 伍拾肆·朝夕
谢玉台和段冷提着空鸟笼回到沉香榭时,镜花和水叶一人掌了一盏风灯,在挂有金漆匾额的轩门旁等候。
见来人正是自家的两位主子,水叶提步上前,为谢玉台披上一件薄氅。
“公子,青丘虽是气候温和之地,夜里也有寒风。快岁除了,可千万莫要着凉。”
与此同时,镜花也为段冷披上一件薄衣。
水叶见谢玉台手里提着东西,下意识地接过来,随便瞥了一眼,却大惊失色。
“公子……此物可是女君御赐的那只玛瑙血玉鸟笼?”
“正是。”
“那那那……”水叶吓得说话都结巴了,“里面的鸟儿呢?”
谢玉台摸了摸鼻头,轻描淡写道。“今日我与夫人去山中遛鸟,一不小心把它给弄丢了。”
“丢了?”水叶满脸都写着不知所措,“这可是女君御赐的灵物啊……要不要婢子明日去山中寻一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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