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什么?”夏衍的眸子移开谢玉台的视线,转向飞鸿桥下平静的湖面。
谢玉台见夏衍不看他,索性也不拘礼,直起身骨道。“本皇子虽然不学无术,幼时却也在先生的逼迫下读过几本兵书,知道战场上的权衡与牺牲,向来要以战况的大局为重,而非个人的伤病与生死。比如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一计中的‘声东’者,就是被战术无情抛弃的那个人。”
谢玉台说到此处时稍稍停顿了一下,观察夏衍的反应。但那人并没有接话的打算,谢玉台只好继续往下讲。
“在下只是想请国师,运筹帷幄时多偏待一下这位执计的将军,不要为了战事取胜,而让燕冰只身涉险,陷入万劫不……”
“够了。”夏衍忽然开口打断,“还请七皇子适时止言。本君与皇子皆是两袖清风之人,不受无禄功,不听枕边言。皇子实在没必要为了此事,断送自己的百年清名。”
这是在斥他逾矩,也是在责他犯讳。青丘最忌不当职的王室干涉朝政,谢玉台此番言行,已然逾越了自己的身份。
但当他从女君口中听到议事廷欲令程燕冰只身潜入敌营,取对方将领首级之事,他又怎能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燕冰是本皇子在青丘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还望国师大人能明白在下的冰雪之心,定策一事,三思而后行。”
“七皇子大可以放心。”夏衍抬臂,转动轮椅绕过了谢玉台,“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希望燕冰能毫发无损地从战场上回来。”
那人说完这话径直离去,没有给谢玉台再拦下他的机会。他虽乘坐轮椅,身形也如风一般轻盈,转眼就消失在琉璃阶的尽头。
谢玉台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还记得这位青丘的国师大人,四十六年前也是个英姿飒爽的将军。彼时与程燕冰一起上战场,鲜衣怒马挥斥敌营,也曾被青丘众妖美誉为“冷面战神”。二人配合默契,战无不胜,一同打下了青丘的数片疆土,出生入死间,是甘愿把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之人。
可后来,夏衍却在突破九重心法大关时走火入魔,身体落下了永远无法治愈的残疾,只能退居幕后,做一方不见刀光剑影的军师。
而据谢玉台所知,夏衍从小修习的心法,正是无情道。
谁也不知道,一向高洁自持、冷淡如水的夏家公子为何会在修无情道时走火入魔,而他本人也从不对外界言明此事,女君甚至一度想要调查是否有人暗中加害于这位天之骄子,却被夏衍一概驳回,只声称自己是“一时不慎”。
一时不慎。
青丘众妖皆知,这只是一个堂而皇之、甚至极其敷衍的借口,却能明白夏衍就此封口的决心。四十余年来,关于国师大人为何会走火入魔的传闻在民间不计其数,然而说罢了传遍了,也只剩下一片片悲叹于“天妒英才”的唏嘘。
谢玉台此般想着,目光落在那雪衣背影消失的地方。
他心中揣摩着夏衍最后的那句话,于长风中垂下眉目。 ---- 这章讲一讲副cp的故事。
第53章 伍拾叁·放离
“公子,您回来了?”
谢玉台大步流星地跨入沉香榭的花月圆门,从门内经过的镜花没防备,差点撞上谢玉台的臂肘。
他思索着方才的事,足下也没注意,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他退后些许,负手问道。
“夫人起来了吗?”
“巳时一刻就起了,用过早膳,现下正在暖阁里呢。”镜花端着托盘,说道。
这时谢玉台才瞧见镜花手中托盘里放着的物件,他上前一步,二指挑起那块尚未干透的方形丝帕,蹙起长眉。
“这是什么?”
此帕子的绣工、纹路皆为他所陌生。边角绣着几支悄然绽放的紫玉兰,却被一块块阴暗的污点切割开形影。
镜花答。“这是从夫人随身衣物中洗出来的一块丝帕。浣衣局送回来时,婢子瞧着它没洗净,便想着去后院给它濯一遍水。”
段冷的衣服里夹带的?
谢玉台翻来覆去看了那暗色半晌,觉得有些像血液洇干之后留下的星点痕迹,也许是段冷在有琼氏中为自己左臂止血时用的。但他不好在镜花面前言明,只能先打发人下去。
“那劳你再去洗一遍吧,辛苦了。”
“婢子应该的。”镜花欠一欠身,便向着后院行去。
谢玉台继续向内,穿越轩廊,来到暖阁。
一推朱门,门里空空荡荡。四处都找不见段冷的身影,末了谢小皇子才想起来,自己曾勒令那人不许出山水墨画屏风后的方寸之地。
他绕到暖阁的角落,屏风之内,段冷果然坐在那里。
那人正用工尺比量着凿齿之牙的大小,见有人来,慌忙想要收起手中的物什,抬眼看见是谢玉台,又停了动作。
谢玉台拉开屏风,对着层叠黑纱之下的面孔问道。
“你左臂的伤……好点了没?”
“好些了。”段冷说。
“用不用我给你寻个‘隐医’给你瞧瞧?”
朱雀宫乱星流言未消,段冷受伤一事不便声张,若想寻医问诊只能去民间请来“隐医”,就是所谓的江湖郎中。
那人却断然拒绝。“不用,小伤而已。”
“那让本皇子给你把个脉吧?”谢玉台挽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段冷偏头,向内侧移动了半寸,又将袖口收紧。“真的没事。”
“嘁,看不起小爷。”谢玉台撇撇嘴,既然段冷这么斩钉截铁,自己也没有再操心的必要。
“那你说自己没事,就陪我去止君山放鸟吧。”
“放鸟?”
“嗯啊。”谢玉台倚着屏风点头,“我在有琼氏跟你说过的,回来就要把那只金丝雀放了。”
段冷知道,他说的是玛瑙玉笼里的那只天水碧纹金羽雀。
他有些疑惑。“你为什么不在院子里直接放?”
“王宫中耳目嘈杂,那毕竟是女君御赐的鸟,若被有心人看见我堂而皇之地放走,指不定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谢玉台耸肩道,“小爷可懒得被人议论。”
但止君山距离青丘王宫二百里,来回再加登山至少需要小半日时间。段冷看着自己手头画了一半的短刀样式,抬头道。“我可以拒绝么?”
“你不可以。”谢玉台托着段冷的胳膊肘,将人拉起。“麻溜儿跟小爷走。”
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说不的余地,只能顺势起身。
沉香榭外已备了一辆马车。谢玉台左手提着鸟笼,右手牵着段冷登上马车,经由东玄关出了宫门。
至宫门外,谢玉台和段冷便下了轿。段冷看着谢玉台将鸟笼与金羽雀一同收入乾坤袋,再优哉游哉地将汗血马的缰绳拴在老榆树干上,不明所以道。
“我们这是要走着去?”
谢玉台没答话,反手从袖中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剑,正是玄冰。他将玄冰悬于半空,灌输灵力于剑,使其放大百倍,随后一步踏上剑身。
谢玉台笑盈盈地回头,向段冷伸出手。“没想到吧?小爷还会御剑呢。”
“确实意外。”
段冷没接向自己伸过来的那只手,兀自踏上玄冰,剑身猛然一沉。谢小皇子连忙注入更多灵力,玄冰才稳稳地飘起来。
谢玉台催动妖力,玄冰跃上半空,向前飞奔。
“怕的话,就抱紧小爷的腰。”
呼啸的长风掠过二人发梢,谢玉台看着眼前广袤之景,起了兴致,竟开始耍起帅来。而段冷听话得很,宽厚胸膛立时从后面整个环抱住谢玉台,突如其来的温热与禁锢感惹得谢玉台腿一软。
谢小皇子好后悔,他明明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又为什么要逞那一时口舌之快?
这简直太让他分心了。自段冷覆上来后,玄冰连剑尖的方向都开始飘忽不定,在丛林中穿行时,屡次险些撞上支楞出来的树梢。谢玉台忍无可忍,蔫蔫地对段冷说。
“你太沉了,还是松手吧,别搂我了。”
段冷在谢玉台耳畔发出了一声极低的轻笑,随后离开了那人,身形复又挺立如松。
谢玉台觉得自己被撩了,但是没有证据。
如此,玄冰飞行的姿态虽然有些颤抖,但总体来说速度还是很快的。谢玉台和段冷很快就到了止君山脚下。
若往前追溯这止君山的名字,还是谢玉台的一位王室兄长起的。那人名叫谢玉琅,是女君的第一个儿子。谢玉台初入宫时,曾十分照料这个来自民间的庶弟,在谢玉台缺乏男性教导者的童年时代,一度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只是那人天资太过颖绝,不到五千岁便飞升成仙,早早地“撒手妖寰”,离谢玉台而去。
从前谢玉琅在妖界时,常常带谢玉台来止君山散心。彼时这里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山丘,经过几次剧烈的地动后,山脊逐渐隆起,渐渐成了今日的巍峨之态。在谢玉琅升入仙道后,谢玉台一有烦闷心事,也习惯性地来这里走走,止君山也成了他不为人知的一处赏玩之地。
“我兄长将这里起名为止君山,意思是君子既来,见山即止。此处的风景,不输青丘任何一座家喻户晓的奇山峻岭。”谢玉台提步踏上青石,边走边道。
段冷环视四周,草木丛生,苍叶遮天,秀雅处翠竹环溪相辉映,险要处石壁高耸如天堑,峰回路转的山径上花影交叠,微风忽过带起阵阵幽香,不由得赞道。
“不负美名。”
段冷跟着谢玉台在山路上走走停停,现下时节未至惊蛰,山林间偶有些许虫鸣,配合流水与二人轻踩过落叶的足履声,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谢玉台不知道低着头在想什么,直到一声清丽的鸟鸣划破长空,他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的乾坤袋中还有只憋闷了半路的金丝雀。
他打开袋囊,提了玛瑙玉笼出来。那只金身碧纹的小巧鸟儿似乎非常气愤谢玉台的苛待,使出浑身解数奋力地啾鸣着,连翅膀上的柔羽都翘起。
“好了好了,马上就放你自由。”谢玉台抬头望了一眼头顶遮天蔽日的榆杨荫庇,“若在此处放了你,只怕你飞不出这树林。”
如此安抚着,不住叫嚷的天水碧纹金羽雀才稍稍安静下来。
谢玉台伸出一只手指,透入玉笼的缝隙轻轻蹭了一下鸟头,他回身对着段冷,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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