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烈。”段冷回答道。
“对,藏烈。”谢玉台轻轻笑起来,“现在那片原野,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在那里,草长莺飞,春意盎然。有花和鸟,但却没有鱼虫和走兽。原野一边是那片可怖的深海,另一边与天幕相接,望不到尽头。我曾经尝试过一直向原野深处走,但走了很久很久,身边还都是相似的景色,那片深海也并没有变得更遥远。
“后来,我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我停了下来,一个人孤独地安静地待着。”
谢玉台说这话时,将两条腿都屈起,双臂抱着,像个被人丢下之后落寞而执拗的孩子。
“藏烈里的世界不存在时间的流逝。没有晨昏,也没有年月。微风虽然和煦,但却无时无刻不在吹拂,以相同的速度,向着不变的方向。看似美好,实则是一片死寂。我摘下的花,片刻后又会自己回到原地。我挖出的土坑,过不了多久又会长出青青嫩草。但我发现自己掌握了一种超能力。”
谢玉台故意在此时停下来,卖起关子,狡黠的狐眼微微眯起来。“你猜,是什么超能力?”
段冷只好幼稚地配合道,“点石成金术?”
“才不是。”谢玉台嫌弃地撇过眼,目光又落回藏烈身上。“你听说过‘清明梦’没?” ----
第46章 肆拾陆·清明
“清明梦?”段冷思索了一下,“略有耳闻。”
“传说,在西海尽头的妄灭岛上,有一族专修梦卜之术的隐巫,其中天分极佳者,可以获得控制梦境的能力。他们所做的梦,就叫清明梦。”
谢玉台娓娓道来,“这些隐巫在清明梦中,用意识幻化出成千上万的死魂和亡灵,再以此构成血阵,就能够开启上古神秘的预言禁术。这些禁术个个都是极凶极恶的法阵,若在现实中使用,施术者会遭到六界邪气的强烈反噬。但在梦中,却可以不费丝毫代价。”
“他们用这种方法,预言出了万年前的那场神魔大战,还有许许多多的一些八荒大事,每一桩每一件,都与他们从西海寄来灵笺分毫不差。”
“嗯。”段冷点头,谢玉台所说的这些,与他所知的一星半点传闻相互吻合。“但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我在洞庭博览群书,也只是听过它的一个名字而已。”
在一个领域研究深造,这可不像纨绔又懒散的七皇子作风。
“因为……”谢玉台不自然地偏过头去,犹豫了半晌才小声出口。“我也有一个想见的人。”
“若是掌握了清明梦,就可以在梦里……时时见他。”
想见的人?
段冷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快速转过视线,却只能看见谢玉台的小半张侧脸,翩然若飞的长睫如蝶翼一般忽闪着,桃眸中水光潋滟。
那人的表情与平日里沉默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眨眼的次数多了许多。
那人是谁?
段冷突然很想追问,很想很想,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嘴皮的开合。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站在一个什么样的立场上,以什么样的身份,探寻对方密不可闻的过往。
他只是个残命者,是个过路人罢了,充其量能算个床伴。但这微不足道的几次交融,也终将湮灭在那人漫长的妖寿里。
于是他没有问出口。
“藏烈里的原野,就像一个清明梦境。”谢玉台自然而然地切换了话题,“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心意变出任何我想要的物品,即使这些物品只能存在短暂的一小会儿。”
“所以,你都变了什么?”
段冷出言,将方才的所有心思藏好,尽量让声线听上去平静无澜。
“金银珠宝、玉盘珍馐、武林秘籍……”谢玉台掰着手指头道,“我几乎所有都尝试了一遍,但我发现那些金银珠宝,只能变成我以前见过的纹理样式;我想尝尝青丘历史上那些已经失传的古法名菜,却根本变不出来;武林秘籍倒是变出来了,但只有一个封面,写着洋洋洒洒四个大字‘武林秘籍’,里面却是无字天书。”
“后来,我就明白了。我走不出自己的意识,也不可能妄想超越它,我就是我自己的界限。”
段冷点着头,品味着这句极其富有哲理的话。
“直到有一天——”谢玉台忽然把头从膝盖间抬起,视线穿越了藏烈,落在那方只存在他记忆中湛蓝天幕。“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他停顿了很久,才将头转向左侧,极其庄重地看着段冷。“它在对我说话。”
段冷也深深地望着谢玉台。
一个人用眼神询问,另一个人用眼神回答。
——是你吗?
——是我。
语言本就苍白。有时沉默,胜过一切有声的答案。
谢玉台心下了然,又将头埋在了自己的膝窝间,让微微翘起的唇角隐藏在手臂之下。
“那个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规律地出现。我知道它在陪伴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原野上,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只是它所说的话,我有时听得很真切,有时却很模糊。我的意识似乎不允许我完整地听清他所讲的每一个句子。”谢玉台无奈地笑了笑,“我那个时候一定很虚弱,连简单的聆听都这么费力。”
段冷却突然紧张起来。
他不敢问谢玉台听清了多少,按理说,这人能够记得《元莺辞》里面的内容,便也应该记得自己痛下决心倾诉的肺腑之言。
如果谢玉台记得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他就会知道真实的段冷,根本不是表面上一副洒脱傲然、豁达通透的君子之貌。他也有妒忌、有怨恨、有不甘,睚眦必报还愤世嫉俗。他会知道自己内心所有不加掩饰的想法,以及所有他准备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话。
段冷突然也无法定义谢玉台对自己而言的身份了。
按道理,他是自己同床异枕逢场作戏的契约伴侣。按恩怨,他是被自己苦难人生无辜牵连的风月债主。
但如果什么标准也不按,他又是对自己知根知底、几乎掌握了自己所有秘密的一个人,堪称四海八荒里的第二个自己。
只有一点不可否认,谢玉台曾站在离自己心门很近很近的地方,近到连段冷自己都害怕。
他隐在暗处的手不自知地攥起。
“后来有一天,那个声音失约了。我等了很久很久,它都没有来。”谢玉台的声音带着些委屈,他看着段冷,“哪一天,你去了哪里?”
“我……我去参加了有琼氏的一个诗会。”段冷答道。
“好玩么?”谢玉台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没你好玩。”
段冷其实想表达的意思是“不如陪你”,可不知怎么回事说出口就变成了这样,或许是因为他的一半神思还停留在自己对谢玉台身份的定义中。
他刚想解释,就看见谢玉台一个眼刀剜过来。“臭流氓。”
段冷只得认栽。
“我见你不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很着急,第一次鼓起勇气想离开这片桃源。”谢玉台张开两只手臂,“我跟你说,我像一只飞鸟一样,轻飘飘地飞了出去,你信吗?”
“信。”段冷不假思索。
谢玉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其实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自己奋力一跳。然后我看见一个很稚嫩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裙衫,扎两个丸子头,再然后……就没有印象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快给我讲讲。”谢玉台问段冷。
“你从藏烈里面跌落,那个穿鹅黄色裙衫的小姑娘叫海月,她为了捉住你,把你的腿打伤了。”段冷说道,“我赶到的时候,你又陷入了昏迷。”
谢玉台点点头,他起了身,开始在楼阁里四处踱步,“所以这就是我搞出来的一片狼藉么?”
段冷颔首。
那日因为谢玉台腿上有伤,段冷和乌兰图雅匆匆离去,之后就赶上了有琼氏的一系列变故,再也没人来收拾这一处乱景。楼阁内里空旷,乍一看瞧不出什么,但仔细一看,还是能发现当日“大战”的蛛丝马迹。
谢玉台在地上捡起一截断掉的竹筒。“这是什么?”
“这是我当时给你喂药的容器。海月用它打了你,它就断成了两截。”段冷解释。
谢玉台走到不远处拾起竹筒的另外一半,将它们拼合在一起,并想象了一下段冷拿着它,透过藏烈给他的真身喂药的场景。
画面太美,他简直不敢看。
谢玉台识趣地放下了竹筒,继续在楼阁内其他地方乱转。
他一边走走停停,一边继续对段冷讲道。
“我离开那片原野之后,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做各种黑白色调的梦。内容很琐碎,大多是我在青丘生活的一些日常。总的来说,乏善可陈。”
谢玉台回身,对段冷耸耸肩膀。“我的经历就这么多。你呢,这段时间除了给我喂药,还做了什么?”
于是段冷也组织语言,大致给谢玉台讲了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从最开始和乌兰图雅等人一起在古籍中找药方,到后来男扮女装以一己之力单骑救主,省略了过程的一系列艰辛,只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主要的情节。
饶是这样,谢玉台也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品评一番段冷的有勇有谋和忠肝义胆。
但段冷没有告诉谢玉台自己喂给他蛇鳞的事。他不想让谢玉台担心他,也不想让他觉得有所亏欠。
二人交换完了彼此的故事,没什么别的可做,正准备离开。谢玉台却忽然瞟到一个角落里的黑布下,似乎盖着什么东西。
他狐疑地走了过去,一掀黑布。
一本绯红封面的《元莺辞》静静躺在角落。书本被倒扣着打开,翻开的地方,正是段冷给谢玉台念的最后一话。
谢玉台随手拿起,翻到话本的末尾,兴致盎然地读了起来。
半晌,谢玉台从话本里抬起眸光,不偏不倚地射向段冷。眉梢眼角,都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
他幽幽地开口,“段冷,你骗我。”
他啪的一声合上话本。“故事里的和尚与鸾鸟,根本没有在一起。”
段冷没有答话。谢玉台便走到不知所措的那人面前,学着他的样子,两只手撑在那人身侧,将其圈在自己面前的方寸之地。
但他的头顶只到段冷的下巴,这样的姿势没什么压迫感,反倒像另一种花式的投怀送抱。
“骗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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