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苏某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苏合拱手笑道,“只望谢公子能记得自己今日的承诺。”
“一定一定。”
二人都是不拘束的性子,彼此也算相熟,言谈间并没有陌生人的那种客套与生分。反倒是一直沉默的段冷,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段兄,你怎么今日这么沉默?”苏合思索了一下,“难道……是舍不得离开有琼?”
苏合毕竟是男子,心思总归不如乌兰图雅细腻,并没有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正在冷战。他将这一切都归结于离别的伤感,拍了拍段冷的肩膀,又吹起一声响哨。
闻音,一只琉璃色泽的雪霰鸟从毡帐的另一边飞来,口中衔着一个羊脂玉酒碟。
它轻轻落在苏合的肩头,酒碟上置着一细颈瓶与三杯银盏。
“这是有琼氏的榴花酒。在柯勒察族的古老传言中,共饮过此酒的人,就算今生再无法相见,转世轮回也仍有未尽之缘。”
苏合提过细颈瓶,将淡粉色的酒液倒入三个银盏中,拾起中间一杯,朝段冷和谢玉台各俯一身。
“苏某敬二位。”
那人举杯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段冷与谢玉台亦拿起银盏,递向唇边。
在清酒入腹之前,谢玉台悄悄地抬眼看了一眼段冷,心中泛起一股酸涩。
方才苏合说,共饮榴花者,轮回后仍有余缘。若他今生只和段冷有三个月的缘分,喝了这杯酒,是不是下一辈子还能再次相见?
但若他亲手杀了段冷,下一世,段冷还愿意见到自己这个刽子手吗?
在谢玉台的余光中,段冷将一整杯榴花酒饮尽。他内心带着这样的疑问,也衔杯仰头,不留一滴在杯壁。
榴花香气入喉,带着千年陈酿固有的灼热,半是辛烈半是甜蜜。
“对了,还有一事。”
苏合解下腰边的香囊,从其中拿出一个深红色的方形物什,四指宽度,二指长度。看模样,是以玉线编织的一块织锦,锦面上还有五色线绣出的鸣凤与祥云纹路。
“昨夜九妹酩酊大醉时拉着我说,这是她在雪女神庙中求的平安符,一定要我今日送来客帐,给你们当作临别的赠礼。但她醉得实在厉害,我听她说了许久,也没听清她到底是要送给你们二位中的谁。我不好替她做决定,只能直接将它拿给你们了。”
“至于要戴在谁的身上,就由二位阁下自行决定吧。”
苏合将平安符递过来,段冷和谢玉台先顿了一顿,然后同时伸手,不出意外地,两只手碰到了一起。
谢玉台如触电般收回手,段冷神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还是接过了苏合手中的平安符。
“替我们谢过九公主。”段冷合上掌心。
“客气了,段兄。”苏合笑得如沐春风,让出身后的道路,展臂道。“一路平安,后会有期。”
段冷退后半步,俯身向苏合行了一个礼,却没有承下那句“后会有期”。
他与谢玉台一前一后踏上玉辇,这回倒是默契得很。段冷坐在远离苏合的另一边,谢玉台便掀开车帘,对苏合说最后一句话。
“苏兄,要记得来青丘找我玩啊!”
那人一只手负在身后,笑着点头。
轿辇前一阵气风涌动,上灵妖驹感受到主人的指令,向着它们梦中的沃野奔去。马蹄烈烈,越过乌衣帐外静默的长队,越过无数的火堆与旌旗,一路向北。
谢玉台向车外望去,看着有琼氏的据地被他们抛在身后,逐渐变成雪原中的一粒渺小沙尘。在他的前方,雾隐镇庄严肃穆的云门关复而显现。 ----
第49章 肆拾玖·戏雪
守门的还是那位手执长刀的官兵。他换了套银亮的甲胄,看见段冷和谢玉台回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竟然回来了?”
是啊。
谢玉台在心里答道,小爷可算从鬼门关回来了。
段冷掀开车帘,对官兵说道,“我们在城中借住一晚,劳烦放行。”
“好好好,我这就放。”官兵将横在云门关上的刺架拉开,一边拉一边看着车里的俩人,反复确认他们不是两只自阴曹地府回来寻仇的厉鬼。
云门关渐开,谢玉台和段冷穿越那条逐渐宽敞的缝隙,从官兵的面前绝尘而去。
“真是开了眼了。”车轿外,那官兵又唏嘘道,“几百年了,这还是第一对能从九曲寒渊回来的。”
这人碎碎念的毛病一点没变,倒是让谢玉台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
玉辇入了雾隐,顺着大路一直走,又到那条商铺兴旺的桐花巷。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街边小摊小贩吆喝不绝,各色美食的香味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寒冷中化出实形,变成看得见触得着的一片片水汽。
谢玉台直勾勾地盯着路边小姑娘手里的肉包子,肚子比眼睛更明白主人的想法,适时地发出了一个“咕”的声响。
谢玉台马上伸手去捂住自己的腹部,但为时已晚,段冷已经听了个一清二楚。
“饿了?”段冷叫停马车。“等着,我去给你买吃的。”
他下了玉辇,在包子铺前与老板交谈起来。谢玉台看着那人的身影,微微有些眼热,便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
头戴雪绒帽的小姑娘吃完了肉包子,跟几个小伙伴在厚雪积深的偏巷里打闹起来,几人互相掷雪,明亮的日光下白尘弥漫。
谢玉台渐渐看得出了神。
不久后,段冷带着四个包子返回轿内。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就多买了几个。”段冷一手拿着两个,“左边荤的,右边素的,你先选。”
谢玉台荤素不忌,随便拿了一荤一素,咬下一口。汤汁浓郁,肉香四溢,竟然还是个灌汤包。
段冷坐在他的对面,吃着剩下的两个包子。二人都不是吃饭磨蹭的人,四个包子很快下腹。然而该启程时,谢玉台却没有对上灵妖驹发出指令。
他的目光离不开那条偏巷。小姑娘和几个伙伴已经离去,偏巷里的雪色却依然明亮。
在最初来到雾隐镇时,谢玉台曾经说过要和段冷一起玩雪,后来却被桐花巷里的热闹街市吸引去所有注意力,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无论是人还是妖怪,都没有必要在稍纵即逝的机会面前矫情。毕竟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是永远。即使自己在和那人冷战,也不该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于是他掀开锦帘,跳下玉辇。
谢玉台来到那条偏巷中央,从衣襟内侧的暗兜中拿出那枚湘印,轻轻叼在唇边,如鸟衔叶。温热气流漫过那些波浪形的纹路,偏巷中仍然一片寂静,他听不见这声音,但有人能听到。
片刻后,果然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过积雪,吱呀作响。
谢玉台唇角漫上一丝极浅的笑意,收回湘印转身蹲下,在巷道两旁的雪堆中捧出一抔新雪。新落的雪花松散柔软,他团了很久,才团成一个小小的不规则圆球。
他没有回身看那人站在何处,只凭感觉,朝后一抛。雪球砸落在段冷的右肩,碰撞的瞬间四散开来,像一朵洁白的格桑花绽放在段冷衣角,转瞬即逝。
段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谢玉台又团了个雪球,比上次的更大一点,砸在段冷的腰间。
那人还是没动,立在原地像一颗扎根的松木,只用眼神牢牢锁死谢玉台。
第三次,谢玉台逐渐掌握了制作雪球的技巧,团了个大的,要用两只手才捧得起来。他本想直接向段冷的脸招呼过去,终究心软,只砸在了他的脖颈。
雪团散落,在那人喉结处降落一场大雪。细雪晶莹,有一些顺着段冷的衣领滑进内里,在肌肤上化为千般酥麻的凉意。
段冷的目光终于变得深暗。
他弯下腰,掌心拢过一抔雪,一步步向谢玉台走来。
谢小皇子才不怕他,早就准备好了数个“雪球炮弹”恭迎大战。谁知段冷却走到他面前,一举掀了谢玉台的脖领子,把一整抔雪都灌了进去。
“啊啊啊——!段冷,你犯规!”
那人做了坏事就跑,向着偏巷深处狂奔。谢玉台一手一个雪球,在身后穷追不舍。
“别跑,欺负我腿没你长是不是?”
段冷终究牵挂谢玉台腿上的伤,不敢跑得太急,时不时慢几步,因此挨了结结实实地好几下雪球攻击。他大部分时间闪避,偶尔出手,就是一抔大的。
在段冷的战术里,没有雪球,只有雪堆。
所以尽管谢玉台打得起劲,却是看起来更狼狈的那一个。他顶着一头雪花,脸红扑扑的,随手抓起一把雪朝段冷扑来。
“不就是玩狠的吗,我也会!”
段冷闻言回身,看着谢玉台满头的莹雪盖过墨色,好像看到了一万年以后那人白发苍苍的模样。
他恍惚地想,那一日,他应该是走不到了。
段冷意外地神思出窍,立在原地不动。谢玉台没料到他躲也不躲,来不及刹车,整个人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段冷身上,还是左半侧。
“哎哎哎——”
一个成年妖族的重量可不轻,再加之石板路被冰雪覆盖,较之往常更加湿滑。段冷极浅地闷哼了一声,和谢玉台一起摔在了地上。
因为本身就是他在下面当肉垫,所以段冷没有刻意去调整位置,只是在落下的一瞬间身体偏向了右侧,让左臂承受更少的冲击力。谢玉台被那人揽在怀中,握着雪球的手放在段冷的胸前。
他短暂地懵了一会儿,之后撑起身子,雪团也随着张开的手掌,化为片雪轻飘飘落在段冷藏蓝色的扎染衣襟。
段冷闭了一会儿眼睛,消化后背的痛意。再睁眼时,就迎上那人半是惊慌、半是担忧的眼神。
谢小皇子直勾勾看着他,“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是我没有躲。”
谢玉台慌乱无措地从段冷身上爬起来,掩饰住面上的一丝不自然。“要我……拉你起来吗?”
段冷的左臂有些发麻,此时起身,定会被谢玉台察觉伤势,所以他摇头道。
“我想再躺一会儿。”
“哎?地上不凉么?”
谢玉台一边问着,一边却在距离段冷一臂远的地方躺了下来,两个人一起面对着头顶的长空与烈阳。
此时正值午时,边塞的日头斜挂于玄枵、诹訾①之间,明亮而炽烈。谢玉台看了一会儿,就觉得那日光刺得他想流泪,于是他将头偏向段冷,发现那人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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