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风风火火的乌兰图雅不知道跑哪去了,帐群中到处都不见她的身影。风花雪月四位侍女也一并失踪,苏合此刻也在乌衣帐内忙得脚不沾地。为数不多的几位故人都无法拜访,段冷只得带着谢玉台在据地外慢慢转。
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来到了隐匿在白桦断木林中的万罗窟。
那只绿眼睛的夜枭还懒洋洋地倒挂在树上,见段冷来了,原本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可当它看清段冷旁边还有一张陌生的面孔时,立刻警觉地直起身子,冲谢玉台凶狠地叫嚷起来。
“呜嗷——呜嗷——”
谢玉台嗖地一下躲到了段冷身后。“它是不是要吃了我?”
“你哪有那么秀色可餐。”段冷斜眼一瞥他,“夜枭又不吃狐狸。”
谢玉台腹诽道,蛇也不吃狐狸,他要是不秀色可餐,谁昨个儿半夜啃着他不撒嘴。但谢小公子只敢这么想想,并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段冷突然牵过谢玉台的一只手腕。“跟在我身后走,别出声。”
谢玉台紧紧贴着段冷,跟着人亦步亦趋地向前走去。夜枭看着二人亲密的模样,十分迟疑,歪着脑袋犹豫自己是否应该放行。
在做了一整个漫长的心理斗争之后,它终究还是在段冷和谢玉台即将推开木屋的门时,选择了仰天长啸。
“呜——呜————呜——”
空旷低沉而长短不一的鸣音,是夜枭在向有琼氏的族人发出示警。
段冷见夜枭并不打算信任他所带来的陌生人,一边走着,一边心下谋计。他瞄了一眼身侧的断木,下一秒,就转过身牢牢地将谢玉台抵在了皴裂的树干上。
“段——”
被捂住了嘴的谢玉台用眼神质问着段冷“你要干嘛”,满眼都是恐慌。
——这人该不会是忽然起了兴致,要在这里把自己办了吧?
谢玉台下意识瞟了一眼四周。这里确实空旷无人,根根等人高的白桦断木勉强可以遮挡视线,但这个地点仍然太过……谢玉台内心还在上映着酱酱酿酿的影子戏,抬眼就看见段冷两只手撑在树干之上,将自己圈禁在自己怀中极狭窄的一片区域。
那人沉着脸贴近,宽阔的肩背把夜枭一整个挡在身后,在谢玉台耳边低声道。
“配合一下。”
谢玉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配合,就一动也不敢动。段冷的视线便离开谢玉台的瞳孔,带着些许留恋,滑向他莹润的鼻尖,最终停留于白皙面庞上的两道艳色。
谢玉台自认沉沦地闭上眼睛。
失去视觉的指引,他只感受得到那人的热息将自己强势包围。这股呼吸中有淡淡的雪松香气,带着一点点酸涩,侵占的步伐始于鼻腔,终于四肢百骸。
然而等了半晌,谢玉台并没有等来他想象中会发生的事,又茫然地睁开眼。
他看见段冷只是将头转过了一个小角度,极近地贴着他,却又没有真正触碰上。他的目光落在那雪白城池之上的两道艳墙,似乎只是在专注地欣赏它们饱满的颜色,并不打算撬开它。
谢玉台几乎止不住想要颤抖。
明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不下一次,谢玉台还是被这过分靠近的距离烧得头晕目眩。两片红唇在那人的注视下似乎变得更红了,谢玉台不自然地抿起嘴,把脑子里那些想象的期待的统统扫出识海。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段冷背后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似是枯木交错间摩擦,有什么鸟类振翅离去。
段冷用余光向身后扫视,“好了。”
他瞬间解除了对谢玉台的禁锢,挺拔身形又潇潇然立于雪中。谢玉台看见那只夜枭原先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只空荡荡的巢穴。
兢兢业业守岗的哨兵竟然自行离去了。谢玉台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怔怔地问。
“这、这是什么道理?”
“没什么道理可言。”段冷推开木屋陈旧的房门,“只是我知道,它是只单身枭罢了。”
……所以,你就用秀恩爱的方式把它气走?
行吧,倒也不失个方法。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谢玉台看了眼段冷气定神闲的模样,在心里把“自损八百”的“自”划掉,改成了“谢玉台”。
他跟在那人身后走了进去。木屋内空空荡荡,四面漏风,道道天光顺着木墙上斑驳的缝隙射进来,照出屋内激荡的一室浮尘。
“这是什么鬼地方?”谢玉台不禁发问。
段冷摆弄着木墙上几块凸起的不规则榫卯,将它们重新排列,之后将手腕抵在东墙正中的位置,片刻后发出一道金光。
“下去你就知道了。”
一扇圆形的石刻暗门在谢玉台脚下缓缓打开,谢玉台带着满腹狐疑跳了下去,打算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直下到第九层,段冷才叫他停下来。“左转。”
谢玉台依言照做,停留在一扇绘有六芒星图案的木门前。他对这门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所以踟蹰着不敢推开。
段冷在他之后半个身位,长臂一展,替他开了那门。
一个在空中漂浮的巨大紫色光球映入眼帘。
光球本是纯净透明的颜色,没有一丝尘埃,却因外壁上一圈紫红色的细密火焰,而被染成了如梦似幻的紫红色泽。
“这是……”
谢玉台鬼使神差地迎上去,伸出一只手抚上光球的外壁。光球感受到谢玉台的手掌,也亲切地向他包围过来。
“藏烈。”段冷接上了谢玉台未尽的话,“它是有琼氏世代相传的一件法器,传说是琼霄仙子浴火涅槃时的一片裙摆所化。”
“它好像认识我……”谢玉台看着这紫红光球对他的迎合,怔然道。“这不是我的错觉罢?”
“你在它里面栖身了不下十日,自然应该认识彼此。”
“原来如此。”谢玉台失神地回忆道,“我就说为什么那片原野上的日光,是紫红色的……”
“原野?”
万罗窟不是待客闲谈之地,楼阁内从不会放置椅子这类的物件。谢玉台环视了一圈,最后只能将视线投向四周的玄铁墙壁。他走到最里侧的铁墙,靠坐下来,朝着段冷拍了拍身侧的空地。
“来吧,该我给你讲故事了。”
段冷依言坐过来。谢玉台仰起头,将后脑贴在光滑而微冷的墙壁上,像他在春风拂面的原野上千千万万次眺望那样,睁开眼,凝视着慷慨给予他温暖的太阳。
他知道眼前的藏烈,便是那时所有光明的来源。
他的思绪沉入了如隔世般久远的记忆中。
“一开始我昏迷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牢笼里。”
“圆顶石底的一个牢笼,有些像沉香榭外院那个养金丝雀的鸟笼,大概能容纳三个人站立,不是很大。”
段冷记得那个以玛瑙血玉打造的华丽鸟笼,里面有一只青金相间的鸟雀,但却从来不叫。
“我看见牢笼外面有很多刺,密密麻麻的,它们透过牢笼的铁网扎进来,尖端带着青黑色的墨汁。我一靠近那些刺,它们就好像有生命一样,努力地向里挤,想要伤害我。”
“所以我根本不敢站起,只能在牢笼最中央的地方抱头蹲下。我想逃离这个牢笼,却又不敢出去,因为我除了密密麻麻的刺什么都看不见,外面的世界,还不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物。我想要自由,却害怕未知。”
“我终于明白……那只金丝雀为什么不肯离开禁锢自己的牢笼。”谢玉台小声道,“其实我曾经有一次,想要放了它。”
“放了?”段冷挑眉,“我可是听水叶说,那是御赐的鸟。是女君在你二百岁的生辰宴上,送你的天水碧纹金羽雀。”
“正因如此,才更应该放了。它是灵鸟,一定知道自己身陷桎梏。”谢玉台沉思道,“它只是缺少,一双把它托向高空的手臂。”
段冷垂头,没说什么。
“说远了,我继续讲。”谢玉台从自己发散的思绪中回来,“后来,似乎有什么人想要打开笼门,放那些尖刺进来。我很害怕,想尽了办法阻止。但我的指甲不够锋利,又化不出狐爪,全身上下最坚硬的就是一口牙。”
“于是,我就拼了命地咬那只手,终于把他咬走了。”
啧。
段冷听着谢玉台的讲述,五味杂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前些日子被咬破的皮肉已经完全长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
只是利齿刺破皮肤的尖锐疼痛还停留在记忆里,它们让这只手背上的青筋,在此时不住跳动。
“我以为自己赢了,头脑昏沉沉的,意识开始变得不太清醒。”谢玉台换了个坐姿,将一条腿屈起,回忆着,“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那只手又回来了。但它不再尝试打开笼门,只是一遍一遍地抚过牢笼上附着的那些刺。
“我看着那些刺,在他的指尖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这种感觉很奇怪……我仿佛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被抚摸的触觉,好像那些血红色的刺就是我自己的皮毛。”
段冷暗道,确实如此。
“那只手似乎想要亲近我,在用这种方式对我示好。于是我站了起来,那些刺也不再咄咄逼人,我试探着打开笼门,慢慢走了出去。”
“离开牢笼,我看见外面是青黑色的深海,巨浪滔天,我所在之处是一个悬崖。那片深海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我一看着它,就莫名其妙地想要跳下去。”
“正当我向前迈出那极其危险的一步的时候,天边突然飘来一朵绛紫色的云。云上有春秋殿,有快意原,有望秋台,还有形形色色的一些人。我感觉自己应该认识他们,但面孔都是模糊的,身体也只有一个轮廓。”
“没有沉香榭吗?”段冷突然发问。
“没有。”谢玉台缓缓摇头,“怎么了?”
“没什么。”
段冷想,原来在谢玉台的潜意识里,沉香榭并不是一个令他愉悦的地方。
谢玉台没再追究,继续说道。
“我本来往前一步,是要跳下悬崖。但那朵云来了,我就迷迷糊糊踏上了云。那朵云带着我一路乘风,我睡着了。再醒来时,就来到了一片广袤无垠的绿色原野。”
“在原野最高的山坡上,我还是能看见远那片青黑色的海。但它离我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我下意识觉得,这里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原野上的日光红中泛紫,带着一圈奇异的光晕。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人把我放进了这里。”谢玉台指着眼前的巨大光球。“你刚刚说,它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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