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台故意无视着那人。努力地、用尽全身的定力,将段冷只看作一团藏蓝色的空气。
他拾起一旁的话本,目光落在那些他早已倒背如流的文字上。谢玉台二十岁起读书,早已练就一目十行的本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足以让他将这本《元莺辞》翻来覆去看好几个来回。
他早就在帐中闲得没事做,却又不想下榻出帐。因为他知道段冷就守在门口,只要一出去就会撞见那人深邃的眼眸。
他害怕让段冷看到自己眼中异样的情愫。
所幸那人很识趣,除了在午后进来送过一碗汤药之外,再也没有踏入过客帐一步。谢玉台便得以在这方安静的空间中理清自己所有关于段冷的、纷杂如织的心绪。
在最初醒来的时候,谢玉台的确曾受了鸳鸯散的蛊惑,本能地想要亲近唯一的枕边人。
但那也只是极其短暂的片刻。妖界鲜有人知,青丘九尾万年前承了一脉神农之血,体内天然有着对抗毒性的能力。区区迷药,谢玉台只要稍微调动精气便可以消化殆尽。他早已不受鸳鸯散的控制,却难逃自己的心魔。
这次醒来之后,谢玉台发现自己常常莫名地想要亲近段冷。想要他的拥抱、想要他的体温、想要他的力量,甚至想要他的掌控。
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自己体内的蛇鳞在亲切地呼唤原主。在谢小皇子看来,这所有的种种既然不是鸳鸯散所营造出来的假象,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他对段冷有了好感。
在□□上,谢玉台不是个扭捏的人,既然自己有了这样的心思,就一定得寻个机会问问段冷的想法。今日在隐秘且封闭的万罗窟,原本就是最好的时机。
然而还没等他问出口,那人就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谢玉台知道桌上那碗镇定安神的药物,就是段冷的拒绝。
一整个下午,谢玉台几次忍住了想把那药碗摔碎的冲动。只要闻到那药汁散发出来的沉香,他就气得脑壳发昏。不为别的,他青丘七皇子还没有这么掉价过——还没来得及表明心意,就被对方把情念掐灭在了摇篮里。
谢玉台看着此刻段冷坐在那碗药前的模样,更是气得话本也看不下去,一个用力将其拍在玉枕上,发出不轻不重地一声闷响。
此时帐外的更声正好响过七下。
段冷忽然端着那碗药起身,越过火堆向谢玉台走来,在他的枕边蹲下,抬起那双深邃的眼眸。
“玉台。”
“叫我全名。”谢玉台没好气地说道,“咱俩好到可以只喊名不喊姓的程度了吗?”
“谢玉台。”段冷没辙,只得正色重复道。“这药……”
“不喝,倒了。”谢玉台直接打断了他,梗着脖子把脸转到另一边。“别让我看见它。”
“……好。”
见那人如此坚决不留余地,段冷也只能应下。他慢慢转身向帐外走去,走到一半却又折了回来。
他重新回到谢玉台的榻前,没有蹲,而是换成了更为诚恳的单膝跪地,轻声说。
“小狐狸,别生气了。”
段冷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不敢直接触碰那人,只把手掌落在被角上,五指收拢向内。“今天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气坏了身子。为了我,不值得。”
谢玉台刚转过脸,想斥他不着分寸的称呼,但见到段冷垂着头温顺而谦卑的模样,愣是说不出口。
他想起自己与段冷新婚之夜时,这人便是这样一幅神情。在绛色的盖头下,浓密的睫羽地垂着,落下的阴影使那双眼眸太过深暗,看不出任何情绪。谢玉台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他和段冷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彼此都好像还停留在原点,没有朝对方靠近一步。
谢小公子曾在春秋殿曾惑人无数,到头来,却撬不开一只妖怪的心门。
只见段冷的眸光转动,落向梨花木床榻边的一个暗格。他轻轻叩住其上的铜环,拉开后从中取出一个质地温润的楠木圆盒,又将盖子旋开一半,放在谢玉台的手边。
“这是有琼氏的舒痕膏。你如果晚上有哪里不舒服,记得自己涂一些。”
谢玉台不为所动,反而把手指向内缩了缩。
段冷继续说道。“床头的竹篮里有备用的衣物,白色是内衫,深色是外袍。木桁上搭着的是大氅,你随意穿。”
“门口灶上温着清水,周围的热石温度很高,你去取水的时候,小心不要被烫到。”
“晚上你熄了帐内的炉火,记得给自己开个御寒结界。寒原上的午夜常有大风,你不要着凉。”
段冷一口气连说了好几句,像个老妈子一样事无巨细地嘱咐着,简直比水叶还要唠叨。谢玉台挑起眉,等他的最后一言。
开口之前,那人似乎叹了一口气。“按计划,明日就要返程青丘。今晚……我去外面睡。”
果然还是要逃避。
谢玉台冷哼一声扬起下巴,借助床榻之势居高临下,角度跟午时在万罗窟一模一样,神情戏谑又不屑。
段冷将漆黑的墨瞳抬起,但很可惜,看到的只是谢玉台半张孤傲又冷漠的侧脸。他犹豫了一下,将一只手探入衣襟深处,取出一个小巧的木制圆片,圆圈四周皆带有波浪形的起伏,看不出什么用途。
他将木片放在手心,慢慢抬向谢玉台。
“这个,还望你能收下。”
段冷的声音带了几分恳切和小心翼翼。
“这是我们洞庭一族联络彼此的秘器,名叫‘湘印’。其四周的水浪纹配合气流,能够发出一种只有洞庭修蛇才能听到的声音。”
“今夜你若有任何需要,吹响此哨,我一定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他将那薄薄的楠木圆片放在谢玉台的指尖处,并没有给谢玉台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看谢玉台是什么表情,仿佛是怕自己暴露什么似的,径直离开了客帐。
谢玉台看着那人身影消失的地方,所有的愤懑都憋在喉口,满心酸苦无处发泄。
湘印在他的手边静静躺着,只要谢玉台往前挪动一寸,就能将其拢入手掌。质地温润的小叶紫檀在烛火的映照下发出深紫色的光芒,慢慢填充了谢玉台的视线。
他鬼使神差地向前探了探手指,搭上木片边缘的水浪纹。独特的触感顺着指腹传来,附带着的,还带有段冷胸膛的温度。
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人的音容笑貌。
谢玉台合手将湘印攥入手掌,又将一床墨缎慢慢拉过头顶,整个人缩进被子里。这被褥为段冷多日所盖,其间还残存着那人的气息。
他便在这样的包裹之下,在黑暗中悄悄咬住了唇。 ---- ①雘(huo)四声,一种比较正的红。
第48章 肆拾捌·北归
谢玉台没有吹响那只湘印。
一整晚,他几乎没有怎么睡着。客帐的羊毛毡毯从墨黑到深红再到浅赤,谢玉台记得日光打在上面的每一种颜色,直到黎明破晓,他才浅浅地睡过去了一会儿。
他又跌入了那些黑白色调的枯燥梦境。时间在其中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流逝着,细碎而平凡的片段被无限拉长。只是这次与以往不同,有一个人是色彩鲜活的,是这冗长梦境的唯一一抹亮色。
那人穿着藏蓝色的扎染长衫,头戴兜帽背对着他,隐忍而克制、礼貌而自持。谢玉台虽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但他知道那是谁。
最终,他被一阵嘹亮的马鸣声吵醒。
夹杂在纷乱的嘶鸣声内,还有一个听上去很温朗清润的声音。
“哎哎哎,这马怎么回事?在乌衣帐还好好的,这下就牵不住了?”
“段兄,快帮个忙,别让它们往毡帐里冲啊啊啊啊!”
紧接着是一片沙石划过冰面的尖锐声响。
谢玉台再睡不着,索性拢了衣服出帐。
只见一身缃叶色雪绒长衫的苏合正在帐前不远处,一只手抓着五色旌旗的长杆,另一手牵着四条缰绳。
缰绳的末端,四匹上灵妖驹在奋力挣扎。它们在见到久未出现的主人后,更加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蹄下马力全开,几乎要把旗杆拖出地面。苏合在旗杆与缰绳之间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还是段冷适时地上前,帮那人稳住了架势。
“还得是你啊,段兄。”
苏合看着妖驹们在段冷的安抚下逐渐平静,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他理了理衣襟,走向帐边旁观的那抹赪霞之色。
他停在谢玉台一丈之外,温朗眉目对上一对桃眸。
“我猜这位,一定就是谢公子了。”
谢玉台并不难被认出来。他头顶赤红的一对狐耳,还有身上穿着的那日苏合拿来的衣服,无不昭示着他的身份。而谢玉台也认识苏合身上的气味,在段冷前去洛桑雪山的几日,他曾以本体与苏合朝夕相处过数日。
于是他轻轻叫出那人的名字。“苏合。”
苏合笑得朗然。“当初见你的本相,就知道谢公子化为人身的面貌必不平凡。今日一见,果真是华彩照人,秀逸绝伦。就算是那天界的廉贞星君下凡来,怕是也要自惭形秽。”
“苏兄过奖了。”
谢玉台承下那人的夸奖。另一边,段冷已经重新将妖驹们栓回金雕玉砌的轿辇上。只是他做完这一切后仍然立在马车旁边,似乎并不准备加入二人的对话。
苏合心下生疑。“段兄,怎么不过来?”
他对段冷和谢玉台的印象还停留在锦被里难舍难分的一人一狐。见到现在二人如此生分,自然觉得奇怪。
段冷闻言,只能慢慢走过来,站在谢玉台的旁边。
“其实今日,本不应该只有我一人来的。”
苏合面露遗憾,语气中有带有一丝担忧。“父王原本想为你们置筵践行,身体却突然抱恙,无法见人。九妹又在昨日的庆典上喝到人事不省,现下关风扶花几个人正在照顾她。只剩我这个不胜酒力的清闲人,今日能过来送你们一程。”
“诸位的心意到了,其他的不重要。”谢玉台说道。
苏合笑着摇头,示意他不必客气。“我本意是想留你们几日再走。可昨夜段兄与我说,南极乃是苦寒之地,不利于谢公子养伤。我是行医之人,自然懂得以病者的身体为先。”
他叹了口气,温润眸光看向谢玉台,不无惋惜地说道。“只可惜我与谢公子一见如故。这第一面,竟也是最后一面。”
“日后若有机会,还会再见的。”谢玉台大方地说,“到时候苏大人去青丘,报上我的名字,小爷保你香车宝马,锦衣玉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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