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冷失笑,这一父一女先斩后奏的套路,还真是如出一辙。
特木尔见两人把自己当空气,猛力一踢脚边的碎石,狂刷自己的存在感。那可悲的小石子骨碌碌一滚,正好砸在了一名从王帐内掀帘走出的婢女脚上。
那名婢女有一瞬间的惊吓,但随即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段公子,王上有请。”
段冷立即走入王帐。婢女转身随行,乌兰图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等等,父王就没说想见我吗?”
“这……”
“我不管,我就要进!”乌兰图雅越过她,也跟在了段冷身后入了帐。
阿斯亚依然坐在那张三弯腿荷花藕节桌前,正在整理羊皮帘上大大小小的针灸器具,见乌兰图雅和段冷一起走进来,似乎并不是很意外。
“来,年轻人。”阿斯亚冲段冷招手,“过来看看你的朋友。”
段冷走上前去,只见谢玉台神情安稳,柔软的皮毛之下浮动着一丝湛蓝的水纹,涟漪所及之处银光点点,一寸寸洗涤着那股凶煞的青黑之气。段冷将谢玉台小心抱起,动作轻柔得好像怕惊扰了那人的美梦。
“我已将极渊南海鲛人泪,司幽之城地下泉,彼岸花蕊彩蝶翼三种药材以灌针注入他的身体。不出意外的话,你的朋友在七日内便会醒来。”
“这么说,小狐狸有救了?”乌兰图雅惊喜地道。
阿斯亚笑着点了点头。
“多谢王上赐药!”段冷单膝跪地,因臂弯间还抱着谢玉台,不方便行什么大礼,但他激动的神情足以说明一切。“王上请受在下一拜!”
“不必谢我。”阿斯亚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偏向自己的小女儿,“其实,你若答应我方才的条件,获得的可不止这些。”
“你们……背着我谈了什么?”乌兰图雅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但帐中的另外两人都默契地没有作答。半晌阿斯亚起身,缓缓向黄花梨矮榻走去。
“行了。治也治了,见也见了。本王无恙,只是需要多休息。”阿斯亚终于露出了一丝疲倦,“你们都下去吧。让特木尔也回去,别在我的帐外用弹弓弹石子儿,吵死了。”
“是。”
段冷和乌兰图雅相视一眼,双双离开了王帐。
———
在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后,段冷的身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不是不欣喜,而恰恰是因为太过欣喜,从而消耗掉了他的最后一丝精力。连日的紧张奔波、尚未完全康复的左臂、他记得或不记得时受的所有伤……他的身体在为谢玉台奔波时可以不顾所有疲惫与疼痛,而一旦得知这人已经获救,所有的感受就成倍地找回他的身上,带着些报复性意味地摧折他的精神与身躯。
这几日,段冷终于像只正常的洞庭修蛇,开始在客帐中冬眠。从白昼睡到黑夜,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晓枕榻与黄粱。
温润的红木床榻上,段冷拥着谢玉台,一人一狐被同一床锦被所覆盖。有时段冷夜里醒来,见到自己的中衣被谢玉台扯得七零八落,而那只作恶的狐狸则优哉游哉躺在他的胸膛上,一只爪子搭在胸肌,睡相安稳,嘴角还带着一丝狡黠的笑。
于是乎,他一贯奉行的那套君子之道彻彻底底的失效了。
他不知道与一只狐狸相处的界限在哪里,索性便放任他乱来。
他们的睡息交缠,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密。红烛暖香,边塞月明,这里是中原妖族谈之色变的南极沼泽,寸草不生终年坚冰,却是他们可以肆意相拥的世外之地。
客帐内没有日冕,段冷便以谢玉台身上青黑色的消散来判断光阴的流逝。只要那片水纹又攻占了青黑色七分之一的领地,便是又过去了一日。
他以木尺丈量,记录下每日的刻度与位置,将其记录在一本《狐狸康复手记》的羊皮卷上。
在二人的酣然长眠中,帐外的深冬也在悄悄到来。
段冷是个很少做梦的人,但这几日,他竟然意外地梦到了洞庭。在梦境中,他带着谢玉台回到了他的家乡,尽管他从不认为那里是自己的归宿。族人们都不再称呼他为圣女,而是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用着自己原本的样貌、原本的声音,并且清楚地知道这就是自己。
这个美梦止于段冷发现谢玉台身上的水纹不再延伸的那一天。他连续三次醒来,小狐狸身上的颜色都没有丝毫变化。
那最后一片青黑色停留在谢玉台的两只左足上,像是一队不肯投降的亡国之兵,拼死也要坚守住最后一块据地。
直到九月十四日。整整十日过去,谢玉台依然没有醒来。
意识到不对劲的段冷先是求助了族中医术最高的苏合。苏合讳莫如深地摇头后,又带着他找到了乌兰图雅。乌兰图雅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只好叫来了山雪,让她重新去尘生堂里寻那一本医典古籍。
“公主,在这儿。”山雪灰头土脸地奔回,带着她从箱底翻到的书。
“朱獳尾、孰湖翅、当扈须……”乌兰图雅压着手指,从页首数到页尾,“没错啊,就是这十种药材。按道理,都服下后小狐狸就该苏醒。”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乌兰图雅冥思苦想却摸不到头绪,“不然我们去问问父王?”
“父王为了养病,每日戌时就已歇下。若要找他,也得明日再去。”苏合说道。
“那我们再想想……再想想……”
乌兰图雅抱着那卷古籍在炉火下踱步,忽然注意到它泛黄破碎的边角,有一个被污垢压盖的数字。
嗯?
乌兰图雅忽然皱紧眉头。
这卷医典该是与其他被有琼氏奉为至宝的书籍一样,在尘生堂的箱底历经了数千年的岁月。过去之人珍惜牲畜,从不肯使用羊皮作记录,因而脆弱的棉麻纸料早已在灰尘的积压下变色,纸浆的纹路也生出无数的斑迹与污垢。
乌兰图雅在翻阅时,从来没注意过这卷古籍是否还有页码。她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纸页上难以辨认的柯勒察文字上。
如今……乌兰图雅看着那露出一半的数字,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慢慢抹掉其上不大不小的一片污迹。
页脚上一个柯勒察文的“肆拾壹”愈发清晰。她继而向后翻去,下一页的页码,却不是意料之中的“肆拾贰”。
乌兰图雅瞬间感觉一股寒流爬满脊背。她电光石火地回忆起,山雪将古籍递给她的那一幕。
——“哎哎哎,公主慢点!”
——“这回好了。公主,给。”
其实,在她真正翻开这卷古籍之前,它曾在她的脚边四下零乱过。
乌兰图雅突然开始疯狂地翻动书页,薄薄的麻纸在她指间哗啦啦作响,她好像要把这书翻烂一样,在里面拼命地寻找着什么。那命中注定的肆拾贰页,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一页的页首清晰地写着两行字。
——龙鳞。
——药方终。
原来自己照着古籍所抄录的,给了所有人信念的药方,一直都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半成品。
“对不起、对不起……”
明白了一切的乌兰图雅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说着道歉的话。苏合则一把夺了那卷古籍,迟疑道。“龙鳞?”
“古籍上的药方,我一直都没抄全。”乌兰图雅边抽泣边说,“龙鳞,才是驱散凿齿之毒的最后一味药……”
“可是格尔木寒原上的最后一只六翼蛟龙,早已经在十年前被我斩杀了……”乌兰图雅绝望地说,“原来我们努力了这么久,最终还是救不回谢公子么……”
“不。”段冷死死盯着古籍上的象形文字,“我有办法。”
在古语的柯勒察文中,“龙”字的写法为一只盘绕在华盖之柱上的十爪玄龙。因其是远古柯勒察人的天敌,它的象形文字被塑造地极其扭曲,一笔一划都透露着凶戾与不详。
此时此刻这只玄龙好像在睁着他的红眼凝视段冷,凝视这个古籍之外,身上流淌着他一半血液的近亲。
“什么办法?”苏合将古籍拍在炉火边,“难不成当即变出一只龙来?再说些好话让你就地杀了他,取他的龙鳞喂给谢公子?”他哀叹着摇了摇头。“来不及了。谢公子已经昏迷了太久,再这么下去,就算能救回来,怕是也只剩下半个魂魄了。”
“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段冷目光忽然向右一瞥,“公主,借下弦月。”
“你要做什么?”乌兰图雅腰间一轻,眨眼间弦月的弯刃已经被那人抽去。
段冷一只手还揽着谢玉台,让小狐狸的头枕在自己的肱骨上,小臂却向上抬起,藏蓝色的宽袖顺势垂落,松垮地搭落在手肘的弯折处。
帐中的炉火无风而动,段冷闭阖双眼,一点淡金色的云水纹在他额间闪现,那是修蛇一族的命脉标志。在乌兰图雅和苏合的注视下,一片片墨色的蛇鳞次第浮现,渐渐覆满了段冷整条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举起弦月的刃尖,对准自己的腕骨。
“段冷,你到底要做什么,别冲动!”乌兰图雅将要上前,却被苏合拉在原地。后者的目光悲情而哀切,仿佛已经预知到了即将发生的惨烈一幕,却无法阻止,更不能阻止。
他对乌兰图雅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而段冷没有片刻迟疑,手起刀落,弦月的寒刃便埋入骨血。它迂回的刀锋将鳞甲贴着边缘剜下,一片又一片,堆积在炉火映照的谢玉台的脸边,每一片都完整得像是匠师凿刻的艺术品。
那条已经被浓墨色覆盖的手臂早已血流如注,但乌兰图雅看不见那些蜿蜒的血迹,她只能看见段冷的狭眸逐渐变得血红无比。那人几次忍住喉管中汹涌而上的铁锈腥气,却仍然有一丝血液逸出嘴角,做他唇角的朱砂。段冷面上的神情近乎虔诚,一刀一刀在手臂上勾挑剜刺,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但颤抖的身躯却出卖了他。
乌兰图雅不知道自己的双眼在这样的目睹之下也已变得赤红。她挣扎着想要逃离苏合的桎梏,却终究失了力,半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不要……段冷,快停下,你会死的……”
地面上的蛇鳞渐渐堆得和小山一样高。一整条手臂的蛇鳞剜尽,他额间的水云纹也变得忽明忽灭。只听“当啷”一声脆响,段冷的左手再也握不住弦月,那柄染满鲜血的刀刃便直直地掉在了地上。
段冷随手抓起一把鳞片,在手中化为墨汁一样的液体,尽数滴入谢玉台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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