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直接打了段冷一个措手不及。
他实在没想到是这种开场,只能把已经打好的腹稿全部推翻,在脑海中重新组织语言。段冷斟酌了一番措辞,十分官腔地回答道。
“您的女儿骁勇、坚韧、赤诚且良善,有边塞民族所崇敬的勇武,亦不失女子固有的细腻,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若您肯悉心栽培,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一个堪称标准答案的回答。阿斯亚面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说得好啊,说得好。”
“本王是有心栽培她,但她却不懂得栽培自己。”阿斯亚话锋一转,幽幽叹息着,“近些年,本王膝下的其他子女都懂得拉拢外援,唯独这个小女儿一直不开窍,身边也没有几个能帮得上忙的人。”
段冷还没搞清楚这位酋王到底想说什么,只能避重就轻地安抚。“据在下的观察,风花雪月四人都是公主身边十分得力的帮手,王上不必太过忧心。”
“非也,非也。”阿斯亚缓缓摇头,用语重心长的腔调说道,“那都是帐外之人。本王指的是,能在她帐中时时刻刻陪伴的坚实靠山。”
段冷凝眉,忽然意识到阿斯亚醒来第一个就要召见自己,意图似乎并不简单。
只听这位酋王继续说道。“本王已年近万岁,再过几百年,就要真正的开始衰老了。有琼之族虽不若中原之国疆土辽阔,却传承着万年的医学与药理,不可后继无人。”
“因此,在前去北疆之前,本王曾派人暗中打探,得知族中支持九女之人不在少数,但支持长子与次子的呼声却更高,你可知为何?”
“在下愚钝,请王上细说。”段冷只能硬着头皮接道。
“本王的长子阿日拉罕,自两百岁就开始为我族开疆拓土,至今为止战功赫赫,颇受族人景仰。次子依仁的战事天赋虽然弱一些,却极善游说与外交,很会笼络人心。但这都不是他们能压九女一头的根本原因。”
阿斯亚端起游龙杯盏啜了一口清水。“最重要的,是这两人均已成家,有十分可靠且强大的亲族势力支持。九女身上,却没有这个筹码。”
他合上杯盏,目光似是落在了杯中忽起忽沉的水面,又好像在暗暗打量面前青年的神情。
“王上将这些与我一个外人说,究竟是何意?”见阿斯亚止住话头,段冷立即出言反问道。“在下只是一个携友求医的羁旅客,实在没有必要知道这么多。”
“因为如果你愿意,很快就可以不是外人。”
阿斯亚平静地回答道,锐利的鹰眸直视着段冷。在他的注视中,这位勇武后生的眉头骤然蹙起,素来平静的面容上掀起一丝惊涛骇浪。
“不是外人”的含义在段冷的心头呼之欲出,他却不敢深究下去。
见段冷的神情有些许松动,阿斯亚又开了口。
“你才思机敏,能够在元寿诗会以巧言化解六子的刁难,又一身虎胆,敢只身入敌营,千里走单骑。如今更是在不见天日的重楼中救了本王的性命,是我有琼一族可歌可颂的大恩之辈。”阿斯亚的眸中透着赞赏的光,“若你肯做九女的驸马,九女必会受到更多族人的拥戴。到时,本王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把王位交给她。”
“否则,仅凭我一己私欲,怕是难以服众。”
段冷这下才明白,为何这位王上不在一开始与他提牛羊万匹、黄金千两之类的犒劳。他根本没想过把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赏赐给他。
阿斯亚想要赏赐给他的,是格尔木寒原的辽阔疆土,是有琼氏的千秋与万代。
段冷额前冷汗涔涔。他出席而跪,对阿斯亚道,“王上,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在下门户低微,而公主身份高贵,恐怕难以相配。正如您所见到的,在下只是一个身无长物的羁旅之人,无论如何都配不上您金枝玉叶的女儿。”
“有琼氏行医救人,从不看对方的身份地位。婚配嫁娶,亦是如此。”阿斯亚淡淡道。
“乌兰公主对在下也并没有那个意思,我们……我们只是朋友而已。”段冷焦急地辩解着,“您若执意将您的女儿许配给我,她恐怕也不会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女儿不心仪你?”阿斯亚笑得意味深长,“在有琼待了一月有余,你可曾见过哪个除你之外的男人出入过她的毡帐?”
段冷刚想脱口而出“苏合”二字,阿斯亚立时补充道。“亲眷不算,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
“那……没有。”他只能实话实说。
“入了她的帐,就是入了她的眼。”阿斯亚看着段冷的目光极其慈祥,仿佛已经将人看作了公主驸马。“这个道理,你还不懂么?”
“我这个小女儿素来不善言辞。这个亲她不提,今日我这个做父亲的,便替她提了。”
阿斯亚手心升起一道红笺,似乎就要当即定下这门婚事。
“王上且慢!”段冷仍旧跪着,似乎终于下了某种决心,咬牙说道。“在下……其实已与一妖族结为连理。”
他刚才就在犹豫是否要将这件事说出口。他不知道一贯奉行传统的柯勒察人,能否接受他与谢玉台荒诞出格的婚姻。如果他们只当这一切是个玩笑,他说与不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徒增供人谈说的话柄。
但所幸阿斯亚没有追问下去。他点了点头,十分可惜地说道。
“既然如此,本王也就不强求了。”阿斯亚脸上的笑意淡去,“不过……本王瞧你应该还未满三百岁吧?”
“是。”段冷应道。
“英年早婚,令人唏嘘啊。”阿斯亚放下游龙杯盏,目光从段冷身上移开,落向不远处的弓架。“想当年本王三百岁时,还是个在雪雁背上追逐落日的毛头小子。而阁下已经成家立业,有勇有谋,真是……”
段冷静静听着,不作一言。
“算了,不说了。本王只是看着你们这些惊才绝艳的后生,总想起自己的那些峥嵘往昔。”阿斯亚话锋一转,“那么,你想要什么赏赐?你尽管开口提,本王不喜欢亏欠。”
“在下,确实有求于王上。”
经过这一番斗智斗勇,段冷终于有机会将准备已久的陈词说出口。“我想向王上,求三味药。”
“哦?”阿斯亚有些意外,“是哪三样?说来听听。”
“极渊南海鲛人泪,司幽之城地下泉,彼岸花蕊彩蝶翼。”段冷抬起头,将那日在药方上看到的三种缓缓说出。
阿斯亚闻言,敛眸道。“阁下求的这三味药,倒真是不同寻常。”
“极渊南海有鲛人,十年一泣,落泪见光成珍珠。若想取其泪滴,必于极暗处等候;司幽之城埋没于千年前的神魔大战,早已无人知晓其方位,更何况还要进入废墟之中寻找一汪地下清泉;彼岸花生于幽冥之路,生者有去无回,能够飞越亡灵之海的彩蝶更是百年难遇。”阿斯亚对这些奇珍药材的来历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它们件件,都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精品。”
“是。”段冷应道,“所以在下才冒昧向您求取。”
“你找对了人。”阿斯亚淡淡笑着,“这三味药,在本王早年于大荒历练时,都阴差阳错地收入了囊中。如今想来,机缘竟在此处。”
“此话当真?”段冷眸中的欣喜简直掩藏不住,他拱手而言。“恳请王上赐药!”
只见阿斯亚抬手变出一个雕工繁复的榆木方匣,传入一缕真气将其打开。
“不急。阁下能否告知本王,为何要求取这三味药?”
“是为了救治在下的友人。”段冷黯然道,“我们一起在九曲寒渊历练时,我没能保护好他,让他中了凿齿之毒。乌兰公主翻阅古籍找到一纸药方,要想祛除此毒,必须用到这三味药。”
阿斯亚忽然想起在雪山逃亡的路上,这位年轻人曾对自己说过,他来救他,其实是为了自己的朋友。
于是他问道。“你的那位朋友,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乌兰公主的毡帐中。”
阿斯亚屈指敲了敲游龙杯盏的瓷沿,立时有一队侍女鱼贯而入。这位酋王用段冷听不懂的柯勒察语厉声吩咐了什么,随后这些人训练有素地离开。
片刻后,她们带回了尚在沉睡中的谢玉台。
段冷看着谢玉台被放在王帐正中的三弯腿荷花藕节桌上,挑眉道。“王上这是……?”
阿斯亚拿过床头的鸟兽拐杖,支撑着勉力下榻。一旁的侍女快步走过来,“您的身体……”
“不碍事。”他摆摆手,驱赶了想要上前搀扶的侍女,吩咐道。“去将针灸用的器具都拿来。”
“是。”
阿斯亚撑着病体慢慢走到那张桌前坐下。与此同时,侍女也带着一整套针灸用的器具返回,大大小小的物件摆了满桌。
“既然是还阁下的人情,自然要还得彻底些。”
只见他展开那卷插着数十针具的羊皮薄帘,从中取出一根芦苇杆粗细的长针,在烛火上燎过之后,对准了谢玉台身上的穴位。
下针之前,他忽然瞥到紧张到双手攥拳的段冷,笑着叹了口气。
“阁下不必紧张。本王施针近万年,还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 ----
第42章 肆拾贰·予鳞
段冷已经在王帐外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帐外侍立的人已经从依仁换成了特木尔。按规矩,在酋王病恙时所有王室成员都应依次来“守帐”,以示孝道。但因额日娜尚在乌衣帐中养伤,苏合在寸步不离地照料她,所以依仁离开之后,特木尔便接了他的班。
两个人都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交流,一左一右像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水。特木尔时不时摆弄着手里的弹弓,段冷更多时候则是在王帐前难耐地踱步。
特木尔看他的样子,嘲讽道。“嘁,我上战场前都没你那么紧张。”
段冷淡淡瞟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特木尔见这闷木头竟然破天荒地回了他的话,还想继续挑衅,抬眼却见乌兰图雅从积雪的道路上跌跌撞撞跑来。
她在段冷面前停下,完全忽视身披甲胄银光熠熠的特木尔。“小狐狸呢?”
“在里面。”
乌兰图雅揣测着段冷的表情,试探着问,“我父王……在给他……把脉?”
“在施针。”
“呼,那还好,担心死我了。”乌兰图雅舒了一口长长的气。“刚才山雪急匆匆地过来找我,说父王身边的婢女二话不说就上来抢走了小狐狸,我还以为父王要怪罪我私自收治病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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