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段冷抬手解去易容,露出自己原本俊秀冷冽的眉目。
阿斯亚眯起眼睛,看清了这张脸,说道。
“你是乌兰图雅身边的人。”
阿斯亚同样应该庆幸,当日诗会上他曾放回神识,瞧了一眼这位才智过人的后生。
段冷点了点头。
两人成功确认彼此的身份。段冷低头,拿出刚才从狱卒桑扎腰间顺来的钥匙,将锁芯与钥匙一一比对着。桑扎若是现在仔细瞧一瞧自己腰上的那串东西,就会发现那不过是一块上了障眼法的石头,还会随风发出“铃铃铃”的碰撞声响。
段冷顺利地打开牢门,对面前这位略显落魄的酋王说。
“请相信我,跟我走吧。”
阿斯亚却没有站起身,他将目光投向了段冷来时的路,淡淡问着。
“你可知道出了这扇牢门,外头还有多少巴尔刹设下的关卡?”
段冷很诚实。“不知。”
“你和我也许连第一步都走不出去。”阿斯亚撩起自己的裘氅下摆,露出一截血迹斑驳的岩石边缘,“我一旦离开这张石凳,重楼里一百道的机关就会同时启动,那些被药物改造过的妖兽也会冲破牢笼。他们都饿极了。”
阿斯亚指着他对面那只皮包骨的猿猴。“就像它一样饿。”
重楼百墙,魔窟千丈,原来这便是“重楼”一名的涵义。
但段冷仍旧不退缩。“请让在下带您走。”
“带我走,不如把你胸前的那把利器交给我。”阿斯亚的眸光凝聚在乾坤袋的位置,勾起一丝苍凉的笑。“解决人质的方式并不只有赎回一种,杀了他,同样能让劫匪失去为所欲为的资本。”
阿斯亚闭上那双因布满血丝而显得浑浊的眼。这双眼睛,今日已经目睹了太多惨烈。他的女儿诺敏为他而死,即使身躯被风雪吹得僵硬,也要遭受卫兵的羞辱;数百族人为他战亡,他们残肢被同根同源的亲族当作把玩的器物,最后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他们是生在冰雪上的民族,若死后的躯体为火湮灭,便永生永世带着炽烈的诅咒,永远无法与风雪中的祖先站在一处。
阿斯亚想,这牺牲已经够多了。
他再开口,声音沾染了几分绝望的喑哑。“我死后,酋王之位就交给阿日拉罕。有琼氏的疆土和数千族人,就拜托他了。”
“孩子,把匕首给我吧。”
阿斯亚平静而从容地伸出一只手,端坐在石凳之上的姿势仍旧有着王的威严。那只向上的掌心,好像马上就要接过臣服他的子民递来的王冠。
段冷走入牢中,右手悄悄探入乾坤袋,作势要臣服在阿斯亚的膝前。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面对着石凳上王微微弯了下腰,用平静、却不容拒绝的语气轻声说道。
“恕难从命。”
语声坠地,电光石火。段冷左手将阿斯亚一把从石凳上拉起,另一只手在乾坤袋中同时抽出凿齿之牙,不留情面地斩断束缚着他的铁链与镣铐,乍时铁屑四溅。
在牢狱中仍然回荡着段冷那四个字的回音时,两人已经如一阵疾风一般冲出了牢门。阿斯亚原先所在之处,已然扎满了数百支从天而降的箭矢。
“快走!”
见阿斯亚还茫然着,好像没从刚才一瞬的生死变故中回过神,段冷一把拽过这位酋王的胳膊,也顾不上那么多礼节,将人拖着往外走。
但那人的步履仍旧是慢吞吞的,细看才能发现,这双腿其实根本没有迈出一步。段冷看着裘氅下那双僵硬的轮廓,问道。
“您的腿受伤了?”
阿斯亚没否认,苦笑道。“我与你说过的,我走不出这间牢笼。”
段冷咬了咬牙,将阿斯亚的左臂搭上自己肩膀,用身体承载了那人大半重量。
他像一只身负巨石的困兽,沉默地、坚定地想要冲破眼前的牢笼。
与此同时,第二道机关已经启动。狱廊地面的干草仿佛有了生命,纷纷凌空而起,顷刻间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厚重的网,向二人迎面压来!
段冷反手以凿齿之牙格挡,然而刚不抵柔,长牙锋利的尖端穿透了韧草第一层的编织,却越不过其后数道阻碍,在层层叠叠的干草交缠中,段冷使出的所有力气都被卸去。凿齿之牙陷入草网之中,他竟然连拔都拔不出来。
二人几近窒息。千钧一发之时,段冷引来一块脚边的碎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擦过长牙的牙身!
一点星火在段冷和阿斯亚眼中点亮。它先是轻轻覆在干草之上,似乎在确认这片宽厚之地是否是它繁衍壮大的温床,而后便凶恶地露出本相,像一个残暴的掠夺者,吞噬燃烧着它的养料。
草网之上升起道道黑烟,段冷寻其薄弱处,一举用凿齿穿透了它密不透风的覆盖。
大片的新鲜空气顺着孔洞涌入,或许牢狱之中根本没有所谓的新鲜,但对于烟尘之下的两个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因这方空气,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段冷重新获得力量,顺着孔洞将草网撕出一道裂缝。
两个人一前一后爬出草网,互相搀扶着起身。在浓烟与烈火的映衬下,段冷眸中的那点光芒更加明亮。
他直视着阿斯亚,不假思索地对他说。
“我一定会带您出去。”
阿斯亚平生没有相信过什么人。
除了百年前一支他豢养的死士朝沙海中的他奔来,以及更远的千年以前,他父亲将他的名字刻在有琼氏的无卷圣书上,告诉他,你便是今后千秋的王。
千年之中,身为酋王的理性都告诉他,王,该是冷漠而多疑的,从不对外界抱任何希望,强大到只相信自己。
但是他的感性又告诉他,此时此刻,你可以把自己托付给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因为你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丝如初冬的蒲草般坚韧的、不可摧折的信念。
这种信念,让这张冷峻面容上的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烟尘与草屑覆盖了那人刀削斧刻的眉目,但也正因如此,段冷眼中的信念才更加清晰。
阿斯亚不知道这信念来自何处。他不知道,它来源于段冷心中对另一个人深埋的执念。
但在这条九死一生无法回头的道路上,他只能选择相信。
“好。”
这一回,他主动将臂膀搭在了段冷身上,将自己的生死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足下的干草在烈火的逼问下现出原型。段冷和阿斯亚这才看清,狱廊中铺就的根本不是什么干草,而是借干草之形做伪装的、大荒之中最坚韧的缠丝藤蔓。段冷搀着阿斯亚向前走去,密不透风的重楼内忽然卷起一股邪风。
紧接着,无数的碎石从四面八方袭来,然而却不是向着他们,而是他们面前的一扇扇牢门。
关押异兽的牢门次第打开。被囚禁了太久的混沌妖兽叫嚣地奔向他们的自由,以及——
火光中两只秀色可餐的猎物。
一只目露凶光的秃鹫率先飞出。这凶恶的蛮灵本该只钟情于尸体与腐肉,却不知为何对眼前活生生的二人也抱有极大的兴趣。它张着尖喙直袭段冷的咽喉,说时迟那时快,段冷一把抽出藤蔓中的凿齿之牙,贯穿了秃鹫的细颈。
他再一抽手将齿牙拔出,秃鹫的鲜血瞬时溅出两道血线。
也许它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不明白,自己硬如金刚、覆满鳞甲的皮肉,为何会被一个看起来是象牙的东西贯穿。
臭名昭著的寒天秃鹫,就这样在段冷的注视下缓缓闭上眼睛。
也许是同类轻而易举的死亡唤醒了这些异兽脑中为数不多的理智,抑或只是让他们感到畏惧。不少异兽都踟蹰地站在牢房门口,警惕地盯着段冷眼中发着微光的白牙。
段冷便趁它们发懵的片刻,用闪电般的速度将阿斯亚带到了重楼里唯一一扇通往外界的门。那些异兽察觉到二人即将离去,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纷纷发了疯地扑上来,誓要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在那些血盆大口扑过来的瞬间,阿斯亚认命地闭上双眼。他以为自己的生命最终还是要终结于此,想象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袭来。
取而代之的,是耳畔一片疯狂而混乱的打斗声。阿斯亚再次掀开眼帘,见到身旁的年轻人浑身是血,手中的凿齿之牙上插着数个虎豹豺狼的脑袋。
他浴血而立的身影像个魔鬼,清澈的目光又像个神明。
有更多的凶兽朝他们扑来。段冷一扣他们身后的把手,朝阿斯亚喊道,“推!”
本该向内打开的狱门缓缓朝外而开,守在重楼门口的桑扎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后从门中跌出的两人更是让他惊掉下巴。
“你、你是……”
一千个疑问汇聚成无力的三个字,所有的问话归于一个指代不清的人称。段冷不知道这个“你”指的究竟是凭空出现在此的自己,还是双腿已断,却还能从牢狱中爬出的阿斯亚。
但这都不重要了。一只体型巨大的领胡①从重楼里冲出,咬断了桑扎的咽喉。
随后,更多的异兽冲出重楼,段冷干脆将阿斯亚背在背上,在雪地中狂奔。天空中盘旋的苍鹰发现此处的异样,纷纷俯冲下来,用玄水镜传送着后山的乱况。
不多时,便有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声从前山传来。
“他们在那儿!”
雪山之巅无处可躲,段冷与阿斯亚两人身上的鲜血又太过刺目,闻讯赶来的兵士立即锁定了目标,训练有素地以二人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再缓慢向内逼近。
段冷面前之人均全副武装,持巨盾与长戟。而他只有一根染血的凿齿之牙,身上单薄的大氅在厮杀中变得残破不堪,像一块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旌旗,诉说着此人曾闯过的那一道道鬼门关。
阿斯亚见状,拍了拍段冷的肩膀。“放下我吧,孩子,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有琼氏的先祖会感激你的。”
“不。”段冷反驳道,“如果您不能活着离开,那么我此刻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阿斯亚浑浊的双眼中透出不解,“你是乌兰图雅雇来的死士吗?”
“不是。”段冷紧握着凿齿之牙,肌肉匀称的小臂上青筋毕现,“但只有您活着,我的朋友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几句话之间,有衡的士兵距离二人仅剩下数丈之遥。正当段冷将要挥出凿齿之牙与之拼死一战时,湛蓝的天幕中突然出现了一抹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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