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间,足下的地板忽然挪动,几经变换后,谢玉台脚下竟出现了一个暗门。
“咳咳、咳咳……这是什么地方……”
那时的谢玉台已经会读话本。话本里常常写道,在不为人知的地窖中,总是掩藏着价值连城的秘密。谢小皇子以为自己此刻就要飞黄腾达,一步三蹦地跳了下去。
谁知地窖里却空空荡荡,只有角落放着几只沉重的铁皮箱,散发着潮湿的气味。
谢玉台掩着鼻打开了第一个。里面静静躺着一本书籍,记载了一种他从没见过的长筒形器物,筒身凿有几个圆孔。他又将余下的皮箱一一打开,发现里面俨然放着满满的乐谱。
——于是冰雪聪明的谢小皇子就明白了,那长筒形的物件是种乐器。
他用自己的半吊子音律知识,跟着那些曲谱哼唱了几段,觉得甚是好听,于是将挑了几本塞入袖中,偷偷带出了庭院。
回到沉香榭后,谢玉台用两个飞吻贿赂了宫中的泥瓦匠,让其秘密铸造了一个长约一尺的细圆筒,自己又依照书籍上的图画,将筒身凿出大小不一的七个孔,终于造出了古籍中的这一种乐器。
乐器做好的那天,谢小皇子迫不及待地将它横在唇边。他的手指按下去,圆筒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虽无章法,却格外清脆悠扬。
与青丘素来奉行的“铜锣鼓乐”不同,谢玉台觉得,这支奇妙的圆筒里才有真正的音律。
“乳娘——乳娘——”
他满心欢喜地拿着圆筒,向最信任的乳娘炫耀自己突飞猛进的音乐素养。谁知乳娘竟然大惊失色,扑过来就要与他争抢手中事物。
“小皇子,这东西你可玩不得!”
陶制的细圆筒脆弱易碎,抵不过二人奋力撕扯,终是在你拉我拽中一分为二。
谢玉台大哭出声。但这并不是他惯用的博人怜爱的招数,而是发自内心的难过。
他的哭泣引来了更多的宫人。最终,那名“犯事”的乳娘与谢玉台一同被带到了青丘女君面前,接受来自王权的审判。
那是谢小皇子第一次,看见女君对他冷下脸的模样。
“那些书籍尽数烧了。方衡府上的暗窖,即刻安排匠人填平。七皇子禁足沉香榭三月,外人皆不得探访。”
谢玉台不懂,在华胥洞中哭的撕心裂肺。
他知道,那并不只是几本书籍,更是他对于音乐最初的喜爱。
“为什么——君上?”他涕泪涟涟地问女君。“您连一只坠入魔道的花妖都不忍心杀死。为何却容不下这些不沾妖邪的死物?”
“你会明白的。”女君背过身,对他说。
被官兵押回沉香榭后,谢玉台才知道那一种乐器名为“笛”,是青丘封禁了万年之物。这种乐器,与青丘历史上一名篡权夺位的君主相互捆绑,都是坐于华胥王位之人的禁忌。
谢小皇子在沉香榭中遍翻经书,寻找那一段鲜少被人提起的过往。
那是青丘历史上唯一一名篡权夺位的君主。他杀君弑师,用尽常人不能理解的方式登上王位,因名字中带有“笛”字,而下令焚毁青丘境内的所有笛类乐器,连同它们的乐谱一并销毁。
那时的青丘人民酷爱笛乐,一时间哀嚎遍野,大臣纷纷上书,谏言君主撤回此令。然而嚣张跋扈的君主怎能忍受子民在大街小巷公然地吹“他”,遂下令抗旨者斩,又在青丘中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
他打击笛乐,奉行鼓乐,最终用自己的铁血手腕,让“笛”这东西在青丘彻底消失匿迹。
这名残暴的青丘君主共统治了青丘一千五百年。这期间,他豪取无度,尽失民心,青丘十六位长老得以架空君主,最终让君主一位成了虚职。
他死后,君主之位行世袭制,便传给了他的儿子,一直延续至今。因此,这万年间的君主之位,若往前追溯,都是流于这么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暴君。
但君主们毕竟得尊重先祖。于是笛子这种乐器在青丘被封禁了万余年,子民皆不得舞弄。
谢玉台在沉香榭憋闷了三个月,痛定思痛。表面认罪伏法,实则卧薪尝胆。他早已想好应对之策。既然青丘容不下笛乐,总有地方能容。
于是,禁足之期结束,谢小皇子前脚踏出沉香榭,后脚就迈入了人间。
人间丝竹管弦无乐不作,琴萧琵琶百音争鸣。谢玉台挑了个乐声最盛的地方,走了进去。
——这地儿正是春秋殿。
谢玉台搁桌上一两黄金,不要莺莺燕燕、亦不要烈酒珍馐。他只要离戏台最近的位置,好让他能辨别出一众乐器中的笛声。
老鸨见来了个好伺候的金主,忙堆着笑上前。
“敢问咱是哪家的公子呀?留个名姓,好让老身吩咐底下人,以后给公子留个好位置。”
“城南,谢家。”谢玉台随口答道。“你们这儿,每天都有笛乐表演么?”他一指戏台。
“有的。有的。只要这天不塌,咱春秋殿的歌舞就不会停。”老鸨好言应道。
“好。”谢玉台说道,甩在桌上一兜黄金。“你们这儿最好的上房是哪间?我包了。”
谢玉台一听就是十二年,不夜阁再也没有迎来第二个主人。
后来,他机缘巧合之下成了花魁,由客变成主,却依然热爱这里的丝竹管弦之声。
谢玉台曾在人间的教坊司买过两支上好的和田玉笛,极其珍爱地藏于春秋殿。回青丘待了三日,再回到不夜阁中,上了锁的木匣就空了。
“妈妈,你有没有见到我放在桃木方匣里的两支玉笛?”
“嗨呀,谢花魁,我忘记给你报喜了!”老鸨兴高采烈地推开花门,手指上多出来的大金戒指极其醒目。“前些日子春秋殿办拍卖,你不知道你那两支玉笛卖了多高的价格!陈家和郑家两位公子为了抢它,都快争得头破血流了!”
“他们二人意气用事,获利的就是咱家。你看妈妈给你挑的黄金弥勒佛,喜欢吗?价值连城的哎!”老鸨指着颈前一尊大金佛,语罢就要解下来戴在谢玉台的脖子上。
谢玉台瞧着那金子折射出来的艳光,只觉头皮发麻。
他不能接受,自己珍视的清雅之物,因几两俗财就被贩卖,成为了纨绔子弟手中轻贱的玩物。
此事过后,谢小皇子心灰意冷。他知道自己就算再买一百支玉笛,也会被老鸨当作谋财的工具,转手倒卖出去。
便只当笛子这东西与自己无缘,不再想要拥有,远观而不亵玩。
但仍然止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欢。
———
谢玉台从冗余的陈年旧事中抽身出来,他和段冷已经走到暗巷尽头。一间二层高的阁楼是此地唯一亮灯的所在。一盏纸糊的灯笼挂在无字的匾额下方,只有门把手上篆刻着四个瘦金小字“暗飞声处”。其隐秘程度,似乎在考验着到访者的眼力。
“这地儿……靠谱么?”段冷环视了一圈,周围荒无人烟,只有几座矮房,漏瓦的屋檐下缀满冰棱。再回首来路,厚厚的积雪上只有他们二人的脚步,连寻食的麻雀都不见。
他正担心此处是魅妖布下的幻境,然而谢小皇子却会错了意。
“嗨,能有什么不靠谱的?”谢玉台满不在乎道,“小爷在春秋殿都是常客,还怕这等勾栏瓦肆?”那语气颇有些骄傲。
“别犹豫了,小爷保护你。”谢玉台媚骨上身,冲段冷送了个秋水眼波,直接推门而入。
段冷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他走进去。 ----
第20章 贰拾·飞声
阁内设施古朴简雅,并不是谢小皇子想象中的香艳模样。一张檀木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梅兰竹菊四君子画高挂于壁,博山炉袅袅传出淡雅的松木香。
最里侧的墙壁上,还有“格物致知”四字书法,活像某个文人墨客招待笔友的厅堂。
谢、段二人一走进来,阁内的笛声便停了。一阵窸窣声响后,一个身着翠墨色文士长衫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阁楼二层。
“稀客啊,稀客。”眉眼温和的男人缓缓走下沉木阶梯,“能来到暗飞声处者,皆是稀客。”
“先生,刚才那笛子是您吹的吗?”谢玉台单刀直入,“我们方才在街市上听到,觉得清雅如仙界之音,所以就一路寻过来了。”
“哈哈,过誉过誉,我替拙荆谢过二位。”
男人拱手笑道,“既是为曲而来的知音,那么就请上楼一叙吧。”
谢玉台与段冷踏上楼梯。木梯似乎从未承过如此重量,有些摇摇欲坠。谢小皇子走在上面,突然有些恐高,还好段冷在身后不着痕迹地扶了一把。
只见二楼的雅室内,一名身穿烟色绣蝶袄裙的女人背对他们坐在一把交椅上。她面前有一扇一尘不染的窗子,漫天的风雪正在其中缠绵。
谢玉台从未见过那样的窗。窗面并非纸糊,而是用某种冰晶琉璃锻造,几乎微不可见。它此刻框柱冬天的一角,让风与雪的漫舞就像一场盛大的即兴演出。
三人刚在雅室外驻足,端坐的女人便立刻察觉。
她将头偏过一个极小的角度,冷冷道。“他们是妖族?”
一个不算温和的招呼。谢玉台下意识觉得,这笛声的主人可能不欢迎他们。
只听那名男子回答。
“他们是慕曲而来的妖族,并无恶意。”他走到女人身后,揽过她的肩头。“别怕,我在呢。”
他俯身下来,在女人耳旁说了些什么,女人点了点头。随后男人又退回室外,对谢、段二人说道。
“拙荆是凡人,几年前曾被妖族所害。因此心生芥蒂,出言不善,望二位莫要见怪。”男人说着,拉过了几个圆凳,“笛曲的前半阙已过,如果二位肯赏识的话,可以一同坐下欣赏后半阙。”
这正是谢玉台求之不得的。他立时接过了老板手中的圆凳,满脸笑意道。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见段冷还无动于衷,连忙向人使眼色,段冷只好在谢玉台的挤眉弄眼中坐了下来。
老板见状,拉开了雅室门口的浅麦色纱帘。女人婀娜的背影在纱帘的遮挡中变得影影绰绰。谢玉台见她缓缓将一支碧玉笛横在唇边,对着窗外寒光,吹出第一个音节。
笛曲悠扬,如泣如诉。谢玉台闭上眼,任由笛音带他穿过溪流潺潺的幽林,落木萧萧的原野,翻越过巍峨陡峭的险山,在山巅与长风共舞。落霞染云时,他亦做了那一只孤鹜,羽尖触过长空的温度,再落于傍晚寒凉的浅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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