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段冷失笑,“困意袭来的时候,吃得越多睡得反而越沉。只是……”
他顿了顿,“在青丘时,我不敢多食。”
“这是为何?”谢玉台脑子又短路了,“沉香榭难道差你这几碗饭么?你真当我七皇子没钱是吧!”
他一拍桌子,撑出声势想要赚回尊严。“回头,你跟我去青丘黑市!咱随便偷、啊不,拿一件我房中摆设去卖,你看看能卖多少钱!”
听了这话,段冷脸上的笑意更加无奈。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想想,若洞庭圣女每顿都吃三大碗饭,传出去,王宫中的有心之人会作何感想?”
“我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事端。”段冷垂眸道。
……
竟是这个原因。
谢玉台乍一听有些不可置信,但细想却十分合情合理。
他只是想不到,段冷会为了男扮女装之事不露破绽,委屈自己至此。这人在洞庭与青丘,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他又想起段冷曾说过,自己“不需要”为自己活着。
也许他痛恨自己的生命。谢玉台曾在人间话本上读到过一句话,生命的诞生是一场偶然,我们在其中寻找因果。
段冷清楚自己的因,他知道,他是那个罪恶的果。
所以他此生,打定了主意为赎罪而来。
——是这样的吗,段冷?
他很想问问对面那个人,却觉得跟他之间隔着天堑沟壑,无法逾越。谢玉台放下了筷子,挥手招来小二。
“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菜,都重新上一份。另外,再加五碗米饭。” ---- 段冷:五碗米饭。谢玉台,你当我是猪?
谢玉台:不,单纯显摆一下我有钱。
①战国时期齐桓公开设的高等学府,供四方学士讨论学术、辩论思想。
第23章 贰拾叁·冬夜
那满满一桌子菜肴和五碗米饭,段冷最终还是没能全部吃下。它们的命运从楼阁里精雕细刻的盘盏中,流落到茅屋前破了边儿的瓷碗里,最终成了鬣犬们的夜宵、乞讨者的口福。
晚膳过后,二人径直回了房。奔波了一整日又担惊受怕的谢玉台浑身倦怠袭来,简单洗沐之后,就整个人缩进了厚重的棉被里。
他以逃避的姿态对抗夜的寒凉,把自己裹成一个圆润的蚕蛹躺在床上,而段冷则决定身先士卒地直面寒冷。他在卧室中打扫出一小块干净的空地,拉过贵妃榻上的毛皮裘毯,背对着谢玉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边塞之地无红烛,房间皆以油灯点亮,此时卧室里唯一一盏亮着的灯就在谢玉台的手边。
他试探地伸出一只手,飞快地按灭油灯又缩回棉被中,在被子里不断摩擦生热。
——边塞的夜,真的很冷。
油灯熄灭以后,谢玉台总感觉房间里穿梭着一股寒流。风雪从关不严的窗缝中钻进来,叫嚣着越过他的床尾,从棉被盖不实的缺口中涌入,再渗透进他四肢百骸的毛孔里,搞得他一度想化真身御寒。
但化出真身命门太容易暴露,在不熟悉的客栈里,此举属实是下策。
那么,有没有折中的上策呢?
自然是有。
谢玉台把目光落向了地上的段冷。
他闭着眼睛,一发不可收拾地怀念起昨夜二人在沉香榭暖阁中度过的良夜。明明只过去了不到十二个时辰,为何却感觉如此遥远?
窗外的寒风越来越呼啸了。
他终是败给了身体趋于温暖的本能,掀开被子,施展了一个妖术,将段冷瞬移到床榻外侧。
“不许动。”他威胁道。“我挪你过来,只是为了让你当一堵柔软的墙。”
柔软却能挡风的墙。
“我警告你,最好当条死鱼。否则,小爷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谢玉台凶巴巴地说着,但他其实心里清楚,段冷断不可能对他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于是他钻入棉被,再把段冷也慢吞吞地卷进被子里。
他伸出双手,环过段冷的胸膛,想将热源整个圈入怀中。但他的肩膀没那人宽,腿也没那人长,这个姿势让两人都别扭极了。
没抱一会儿,谢玉台的胳膊就酸了。
“你每天吃得那么少,还长这么高,真是天理难容。”
谢玉台小声忿忿道,咬了咬牙,最终将那人翻过一个面,朝向自己。
与他想象中一致,段冷睁着一双深静的墨眸,整个人清明无比。但他的眼帘却半垂着,不看谢玉台,只将视线虚虚落在他的锁骨上。五官相互配合,构成一个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神情。
这人平静而默许的姿态,给了谢玉台极大的信心与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拽过段冷贴着床榻的那条胳膊,穿过自己柔软的发丝——脖颈与枕头之间的那条缝隙,又将他的另一条臂膀搭在自己的腰窝。
谢玉台将头埋下来,跟那人的怀抱隔着一尺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汲取他身上的暖气。
却不料,自己腰上的那只手突然收紧,将他整个人带向了那片温热胸膛。
“段冷,你——”
“想让我抱你,可以直说。”
低沉有力的男音在他头顶上方传来,震得谢小皇子整个耳膜都发烫。
“我只是……太冷了而已。”
他下意识解释道,蓦然听见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震动如擂鼓。
“理由不重要,结果才重要。”段冷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谢玉台更舒服地蜷在自己怀里。“睡吧,就当我报答你五碗米之恩。”
段冷说完这句话后就闭上了眼睛,而谢玉台还有些紧张,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后来,他见这人虽然上半身强横地拥住了自己,但两条腿却十分君子地与他保持距离,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在回到这间客房之前,谢玉台还对这苦寒之地的边塞部族心存许多疑问。
——比如,他们这里的人性格为何如此热情开放,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在街上随便一招手就是兄弟,谈上两句便是朋友。
——再比如,他们是如何捱过一年又一年的漫长冬夜,以怎样的坚持和热爱,才能在寒潮席卷时不离开这片苍茫的冻土,与大雁一起去往温暖的南方。
现在他明白了。
柯勒察人的生存之道,是彼此依靠,相拥取暖。
他和段冷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是“入乡随俗”而已。
谢玉台在心里如此安慰着自己。殊不知,这口是心非的自欺欺人之举,便是情之所起。
———
一夜好眠无梦。
雾隐镇因其地理位置原因,日出时间很晚,恰好配合了谢玉台的“纨绔作息”。他临近正午才醒,看到一轮初升的红日,却以为尚是清晨。
谢玉台睡饱了,满脸餍足之相。他从熟睡的那人胳膊底下翻身出来,瞧着透过窗花的新鲜日光,懒洋洋地道。
“嘿,没想到小爷也有比你早起的一天。”
段冷难得地没有早醒,蛇类的本性,已经让他想要冬眠。他听到谢玉台的动静才苏醒,哑着嗓子开口。
“嗯,该起了。”
谢玉台伸出被子一只手,“嗖”地一声从行囊中吸出一只小巧的日冕,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时间。
“现在是……午时一刻。等等,午时?!”
谢玉台立时从床上跳起来。“段冷,你看看这日冕是不是坏了?”
脆弱的日冕在谢玉台手中,又是拍又是晃,精密的零件逐渐摇摇欲坠。段冷拿过日冕看了一眼,沉默地下床拉开了窗户的一角,只见楼下的酒肆已经开始吆喝午膳,街上行人如织,商贩络绎不绝。
——看来出错的不是日冕,而是他们。
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二人立即穿衣洗漱,奔向楼下。
昨夜的少女换了身新衣,正倚靠在柜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哟,竟然赶上了。你们要是再迟一炷香下来,我这客房就要多收钱了。”少女无奈地耸了耸肩,对气喘吁吁的谢玉台说,“你别这么看着我,这是我爹定下死规矩,脸蛋再好看也没用。”
“我们青丘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谁知道你这地方午时才亮天!”谢玉台不服极了。
“这个嘛,出门远行就要做好攻略。攻略——懂不懂?”少女朝谢玉台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自己。“追女孩子也是。昨夜进展如何?”
“小孩子家家的,少问大人的事!”谢玉台冷漠回怼。
“切,不说就不说,凶什么嘛。”少女转回柜台,接过小二递来的一沓银钱,对着门外扬了扬下巴。
“喏。外头有辆贼奢华的马车,是你们俩的吧?在客栈门口等一上午了,我算着就你俩没下来。”
谢玉台一拍脑门。他昨夜吃得好睡得香,竟把四匹上灵妖驹忘了个一干二净。这马在青丘也算是稀罕物,要是弄丢了,回去又免不了要遭女君几句呵斥。
还好它们足够灵性,懂得循着气味找主人。
“有这马车停在门口,也算帮你们客栈拉了不少威风罢?”谢玉台嘻嘻哈哈地上了车轿,段冷也紧随其后。
他以妖力凝结成风,不轻不重地吹在妖驹的背上。妖驹得到命令,扬蹄绝尘而去。
烟尘弥漫中,少女听见谢玉台抛下这么最后一句话。
“下次见面记得请我喝酒!还有,你们家菜谱太难懂了!”
马车渐行渐远,其上坐着的两人却心思各异。段冷有些焦躁,他和谢玉台已经错过了半天的时辰,而今天的任务还尤为艰难险阻——他们要离开雾隐镇,进入南极沼泽,寻找凿齿将其猎杀。不知这一路能否平安顺遂,让他们可以在日落之前猎获凿齿的牙。
而谢玉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歪着下巴一直在看窗外。
妖驹拉着他们一路向南,来到雾隐镇南部的城关。照理说出城之人不需要被盘问,可守城官兵还是拦下了他们。
“你们要从这个方向出城?”士兵掀开车帘,问道。“你们可知,城外是什么地方?”
“九曲寒渊,凿齿栖息之地。”
见谢玉台神游着不答话,段冷便开口回答了。
“既然知道,你们还要去送……”士兵顿了顿,尽量把话说得委婉。“我必须告诉你们。出城后两百丈,便没有巡卫军保护你们的安全了。”
“多谢提醒。但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是要去。”段冷坚定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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