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曲将尽的低吟处,他听见过往流逝的抓不住的岁月年华。他在沉香榭中等待着命运的降临,而他始终走不出那一方屋檐。
尾音落幕,阁楼间的回响亦渐渐消弭。谢玉台睁眼,问老板。
“令妻……是否也曾经历过身陷桎梏却不得解脱的境地?”谢玉台的双眸染上一丝凉薄,“否则,又怎能吹出尾段这样的靡靡之音。”
“小先生果真是知音。”老板说道,“拙荆曾是人间乐坊的乐师,年轻时被妖兽掳到妖界,逼她日日作曲,每日晨昏皆需吹上两个时辰。若是吹得不好,便要受到严厉的对待。”
“那日,她正在山洞中为妖兽吹奏新曲。恰逢我赶着镖车路过,听出了拙荆曲调中的求援之意,于是便与镖友们合力破了妖兽的洞壁,从那粗鄙之物手中救出拙荆。”
“后来,我弃了运镖的营生,与拙荆在这荒寒之地开了‘暗飞声处’,她作曲,我制笛。虽然赚的钱没有以前多了,但日子倒也闲适清净。”
男人如今一身书生衣袍,气质文雅,当真看不出曾是干那刀口舔血的营生。
谢玉台感慨道。“由此说来,还是这玉笛将你们二人牵系到一处的。”
“是啊。多亏拙荆没有放弃希望,一直在用笛音求援,最终等来了我。可惜……我仍去晚了一步。”老板说到伤情处,抬臂将袖口晃过脸颊,似是抹了把泪。
“能遇见,便不算晚。”谢玉台不无艳羡地说。老板苦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老板,刚才你说你制笛?那这里……可有笛子卖?”谢玉台问道。
“小先生问这话,可真是不巧了。”男人面上露出一丝促狭,“平常时日,暗飞声处都会备有十支以上不同材质、不同形状的笛。可半月前有位顾客将店内所有的玉笛都买走了,我前几日刚刚上山取材,新的还没有做出来。”
“不过就算我店内有现成的笛子,我也是不希望小先生买下它们的。”男人顿了顿,说道。
“这是为何?”谢玉台不解。
“小先生是懂音律之人,便也应该相信,每一件乐器都有它的生命。”男人从衣襟中抽出一支墨笛,珍视地拂过笛身。“在最后一个乐孔凿落的瞬间,便是这支笛子生命伊始之时。小先生若性善,怎忍心它在惶惑不安中等待它的主人?”
“是以我店内的笛子,其实都是打样而用的。若遇见知音,便劝他们等新笛的制作。这样我也可以依照每个人不同的习性,将这笛子稍作改动,让它们更契合自己的主人。”
谢玉台听后,只觉醍醐灌顶。顿悟之余,内心还有一丝黯然。
“老板才是懂笛之人,在下自愧不如。既然如此,便是我与这乐器无缘了。我二人是羁旅者,在雾隐镇停留不了多少时日,恐怕等不了一支笛子的出生。”
谢玉台向老板与雅室内的女人各一拘礼,“今日得大师一曲,身心俱受洗涤。在下谨祝‘暗飞声处’生意不绝,财源红火。”
老板听了开怀大笑,扶起谢玉台。“相比财源广进,我更喜欢多些你这样的雅士到访。”
谢玉台拉着段冷向老板告别。二人刚踏上木阶,房间内的女人忽然站起,向门外道。
“知音慢走。”
谢小皇子出于礼节,又折返回二楼。于是他看见了,女人双眼处覆盖着厚重的白色纱绫。他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老板为何刚才说自己仍旧“去晚一步”。
但也许只有缺失一感,其他四感才能更加明晰。目虽不明,心却更加一尘不染。
就像女人面前的那扇窗子。
谢玉台怀揣着满腔五味杂陈,关上了暗飞声处的门。 ----
第21章 贰拾壹·羁旅
谢玉台又和段冷在雾隐镇逛了许久,美其名曰“熟悉地形”,实则是为了找一家最称心如意的驿旅。他们终于在日光收尽之时,在一家门庭气派的客栈停下。
“海、洲、客、栈,就是这儿了!”谢玉台兴致勃勃,“东街阿婆说他家的瓦罐炖鸡汤最好喝了!”一提到炖鸡汤,那人两眼都放光。
南部寒原白昼短暂,不到卯时已经夜幕初降。在过去的半个时辰里,谢小皇子凭借一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脸,成功打入柯勒察族内部,与城东铁匠称兄道弟,与城北裁缝勾肩搭背,并且从街坊邻居里获得了不少七零八碎的小道消息。
此时,谢玉台正拿着一张邻家阿婆手作的雾隐镇地图,与面前客栈一一作比对。
“确认完毕。胭脂铺小妹说的雾隐镇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客栈就是他家!”谢玉台拽着段冷的袖子,将人拖入客栈。“之前跟你说,我听得懂阿婆说的柯勒察语,分明就是‘海’、‘洲’,二字,你还不信!这回信了吧?”
谢小皇子叫嚣着将段冷拖入客栈。一楼正坐着五六桌用晚膳的宾客,自二人推门进来后,就齐齐望向他们。有几个人,还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窃窃私语。
谢玉台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吵到了他们,一边拽着段冷,一边道歉道。
“不好意思,您继续吃,慢慢吃。”
一路把段冷拖到了客栈柜台前。
柜台前蹦出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柯勒察少女,眼睛亮晶晶的。
“客官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他们是在欣赏你们俩的美貌呢!”少女咯咯笑着,极其隐秘地指向其中一桌。“那个座位上的女人,说愿意用自家老公加十个丫鬟,换这位红衣公子侍寝一年!”
谢玉台汗颜。“边塞民族的性格都……这么开放吗?”
段冷心下点头,雾隐镇的民俗风情,倒和他在野史杂书上了解的差不多。民风奔放,不拘小节,但善恶分明,敢爱敢恨,是十分潇洒快意的少数民族。
“好吧。说正事。”谢玉台努力无视着身后的那些目光,“我们是来住店的。”
“好嘛,你这外乡的公子哥可真没趣,人家还想多跟你说些好玩的呢!”少女不满地嘟起嘴,叼起笔杆子准备记账。“说罢,要几间房?”
谢玉台和段冷对视一眼,同时说道。
“一间。”
“两间。”
两人都有些意外。
说一间的是谢小皇子。他看着段冷的女相,下意识想着要用气息庇护他,不让他男扮女装之事被人发现。
可此处是天寒地冻的南极,身旁早已没有青丘众人的审视,他们又何必再装出一副琴瑟和鸣的样子?
谢玉台回过味儿来,刚要改口。段冷却抢先一步说道。
“如果盘缠不够的话,一间也行。”说罢,瞄了眼谢玉台腰间的钱囊。
“嘁,你小看谁……”
谢玉台这就想解下钱囊甩在柜面上,让段圣女知道什么是“腰缠万贯”。
说时迟那时快,海洲客栈又有一个人急匆匆地推门而入,裹着满身寒气直奔柜台。
“掌柜的,三间上房,劳驾。”
谢玉台和段冷甚至没看清那人是男是女,那人就抛下钱袋,转身上了楼去。少女从柜台后探出脑袋,拉开钱袋,将里面碎银一两一两地倒出来。
“……十四两、十四两半、十五两。”少女似乎是刚学习使用秤砣,还不太熟练。“倒真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看来是有备而来。”
她抬起头来,对谢玉台和段冷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这下没办法了。两位慢了一步,现在本店只有一间上房了。不过……”少女狡黠地笑起来,“这大冬天的,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挤挤不是更暖和嘛……”
“一间就一间。”谢玉台为了他的瓦罐炖鸡汤,咬咬牙忍了。“但你这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乱七八糟的词儿,是从哪儿学来的?”
“话本里啊。”少女举起一本花花绿绿的书卷,晃动着,“要不要借客官你看看?我觉得,你一定很需要它。”
她忽然从柜台后跳起,用话本挡在了自己与谢玉台的狐耳上。
“我看你,可还没有拿下身边这位漂亮姐姐呢。”少女悄悄说道。
“谁要拿下他了!”谢玉台心虚地瞟了一眼段冷,确定他完全没有听见少女对自己所言。“我谢玉台这辈子,只励志拿下老母鸡!”
“好嘞,只要老母鸡的谢客官,需字号天等上房一间,楼上请!”
少女喊得洪亮,谢玉台便也配合这气势,挺直腰板走上楼梯。
需字号上房在三楼最里侧,小二引着他们一路穿过楼廊。谢玉台一路走,一路观察着廊内的陈设,五步一盆景,十步一挂画,处处布置雅致禅意,看得出客栈主人的用心良苦。
走到需字号上房门口,只见格纹缀花木门的左侧,写着一首七言诗。
“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
小二见谢玉台蹙眉,忙解释道。“这是一首卦诗。我们家掌柜的痴迷六爻,便给每间房都题了这么一首。只图个彩头,没甚么实际用处,客官不必太放在心上。”
“暗珠蒙尘,终得天光。倒是个好寓意。”谢玉台沉思半晌,得出结论。
“是是是,我们这儿每一间房都是好寓意,没有下卦。”
小二笑着应道,却还不走。
谢玉台忽然想起段冷在来时路上嘱咐他的边塞习俗,从钱囊中捻出一两碎银,搁到小二手里。
“辛苦你了。”
“嘿嘿,多谢客官。”小二得了赏钱,这才一步三鞠躬地离开。
谢玉台以钥匙旋开门锁,眼前豁然开朗。海洲客栈不愧是雾隐镇最好的客栈,房间质量自然没得说。厅堂整洁明亮,起居物品一应俱全,净室甚至有一只超大号的浴桶,桶缘以玫瑰花点缀。卧室虽然只有一张床,但整体空间却十分宽敞。
段冷扫了一眼那张尺寸稍小的双人床,说道。“我睡地板。”
谢玉台也看着那张床,没有立时反驳。平心而论,这床虽不比沉香榭中谢玉台专属的豪华锦榻要宽,但容纳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而且,客栈的地板没有烧地龙。谢小皇子隔着靴都能感受到寒气,到了晚上还不知多冷。
谢玉台的理智与同情又在互相作祟,两个小人拿着刀戟,在他脑壳里打得火热。他索性把两个人都撇出灵台,换上一锅热腾腾的炖鸡汤。
他垂涎欲滴地问着段冷。“我们什么时候下去用晚膳?”
两个人从离开青丘到入住客栈,中间只在桐花巷吃过一些华而不实的小吃,并不能填多少肚子。谢玉台不知道段冷作何感受,反正他现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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