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段冷却假装没看到他双眸中的期许,冷硬地回答道。
“再等一会儿。我要出去,办点事。”
“你还能有什么事要办?难不成来这边走亲戚吗?”谢玉台满心失望地躺倒在贵妃榻上,“算了算了,我不问,你去做就是了。”
虽然是谢玉台的无心之语,但偏偏叫他说对了。段冷此时要出门,还真是要找亲戚去的。
刚才在海洲客栈旁的茶馆门前,段冷瞧见地上一点紫色粉末,有些眼熟,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
洞庭以制香闻名,是以再微弱的香气都逃不过段冷的嗅觉,于是他闻到茶香氤氲的街市口,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气息。
这香气,似乎是洞庭秘制的暗香“箴言”。
虽说雾隐镇也有不少来自中原的行商,有人贩卖洞庭的香料也并不奇怪。但段冷就是觉得蹊跷。
这香料是逼问他人说真话时所用,那么它出现在各类消息汇聚一堂的镇中茶馆,目的又是为何……
于是,在选好了客栈之后,段冷就迫不及待出去一探究竟。
他首先来到距离海洲客栈约一百五十丈的那座茶馆。茶馆门前,那一小摊紫粉已经消失不见。粉末原先所在处的冰面被撬掉了一小块,似乎是有人刻意抹去了它的痕迹。
段冷更加心疑。
他随手拦住了一个小二,问道。
“请问,你方才有没有见过一个……”
段冷本身想问小二,是否见过洞庭蛇族到访此地。但转念一想,土生土长的柯勒察人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中原的蛇妖,对他们的气味、外形更是无从分辨,遂住了口。
小二被他拦下,也没仔细听他说的什么,只以为他是要寻座。
“咱们茶馆现在满座,客官若是想喝茶,得至少等上半个时辰。您要是不着急,可以戌时后再来,到时候咱这儿还有评书。”
段冷便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多谢告知。那在下稍晚些来。”
他装作离开,却在跨出门槛后蹲了下来。他借着茶馆中透出的明黄灯火,仔细观察那处新鲜的冰坑。冰坑圆润光滑,应该是为某种短刃匕首所致,它的四壁还留有少许紫色粉末,段冷用指尖沾了少许,凑近一闻,果然是秘香箴言。
他思索半晌无头绪,指尖贴着冰坑划过一周,将紫粉尽数收入乾坤囊中。正这时,他对面的街角忽然晃过一个黑影。
段冷条件反射,噌地一下跟了上去。
一路跟随风声中的动静,他来到一个死胡同。他以为把敌人逼到了绝路,正要就地挑选一把合适的武器,却见一只野猫从枯草中窜出,身手敏捷地跃过了高墙。
——原来是只野猫。真的是自己多疑了么?
段冷带着满头雾水,一无所获地回到客栈。
“段——冷——”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饿死了。”
谢玉台正仰面躺在榻上,两只手垂到床下,翻着白眼,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段冷轻笑出声,也不知道他这个样子被别人看见了,还会不会有人用自家老公加十个丫鬟换他。
“走罢,现在去用膳。”
谢玉台闻声立刻从床上跳起,拎着钱囊和段冷高高兴兴下了楼。 ----
第22章 贰拾贰·品肴
柯勒察人有句俗语。只要冒着热气的汤锅端到了桌上,再猛烈的寒风也吹不进毡帐。
琉璃锻造成的窗镜映照出谢玉台与段冷相对而坐的模样。客栈小二正端着一瓦罐热汤,稳稳地放到圆桌正中央。
“客官,菜齐了!”小二用汗巾抹了把脑门儿,“您二位慢用。”
谢玉台就算再饿,也作出一副骄贵公子的模样,温着面容赏给小二几个铜板后,才缓缓拾起筷子,与十分钟前翻着白眼倒躺在榻的饿死鬼判若两人。
只是谢玉台在拿起筷子后,就傻掉了眼。
谢小皇子大多数时候都很喜欢风雅之人。他们在春秋殿里能玩出花样,在竹林间能对平仄作绝句,就算一个稀松平常的街角,他们盘膝一坐也能青梅煮酒论英雄,让人流熙攘的市井立刻升华为稷下学宫①。他只在一种情况下不喜欢文人雅士。
那就是在食单上故弄玄虚之时。
方才小二拿来用羊皮做成的食单,其上品名眼花缭乱,诸如“吴越羹汤”、“酒醋蹄酥片”、“蟹酿橙”都还算简单易懂,晦涩如“菩提玉斋”、“九百山水”、“红梅珠香”,就真让人猜不出其用料做法。但偏偏每一道菜旁都配了一句描写色香味的雅诗,让人一看就垂涎欲滴。
谢小皇子纯凭眼缘,洋洋洒洒点了五个菜,外加他最爱的炖老母鸡汤。其间他问过段冷的意见,但对方看过食单,只是和他一样蹙紧了眉头,就把决定权交予了他。
于是,在菜上齐了之后,谢玉台面对着一桌子他极其陌生的菜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批判之中。
这么一大桌菜,可别有狐狸肉蛇肉什么的吧……边塞民族应该没有这么生猛吧……
谢玉台在心里祈祷着,但筷子却停留在一道黑橙相间的菜肴上,始终落不下去。
“客官,这道菜是‘夜渡枫桥’,选用上等的秋木耳清蒸铺底,上层以酒酿的陈皮砌出栈桥之形,二位若不忌酒水,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品用。”
小二还没走远,在收拾完邻桌的残羹冷菜后,见谢玉台举着筷子一脸迟疑,便殷勤讲解道。
谢玉台闻言舒了一口气,幸好没有踩雷。他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秋木耳爽滑劲道,陈皮带着浓烈的酒香,清爽与醇香一同沉淀,是他从来没尝过的味道,绝妙哉。
段冷也跟着吃了一块,那张完美的脸上没有出现什么异样的神情。
谢玉台又将玉筷伸向了一道雪白底色、缀有零散玫红的菜肴前。
“这道是‘浪里红尘’,采用慢炖两个时辰的白玉豆腐与本店秘制的樱桃肉搭配而成,雪白为底作浪,樱红跃然其上。客官,请先品鉴豆腐。”
谢玉台换了汤匙,盛起一小块白玉豆腐,其上的樱桃肉瞬间滚落碗底。
“红尘起起落落,命运如浪翻涌。时不我待,天命也。”小二飞快地朝身后瞄了一眼,“福兮祸兮,相倚也。客官,现在可以品鉴樱桃肉了。”
谢玉台夹起一块樱桃肉放入嘴中。肉香诱人,酸甜适度,但在酸甜之外,亦有咸腥苦涩。
既是意指命运洪流,人生五味,便一样都不能少。
谢玉台下意识点了点头,认同其中深意,之后继续转向下一道菜。
这道菜其实谢小皇子能看出它的食材,却不知对应哪一道菜名。
“这道菜名为‘关公战秦琼’,是用今晨新鲜的鸡蛋嫩炒带皮的西红柿做成。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戏台上关公为红脸,秦琼为黄脸,正配了这道菜品的颜色。”
原来如此。谢玉台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鸡蛋咸香可口,西红柿顺滑温润。虽说只是一道普通的民间菜肴,但其中滋味也尚佳。
他又将视线转向了一道粉紫色泽,看上去颇为“婀娜多姿”的菜肴。这道菜盛在一个三足彩釉陶盘中,因外形太过艺术,他甚至不忍心下筷。
“这道菜,乃是选用了今秋十月采摘的紫薯和芋头碾磨成泥,以模具制成女子持伞而行的模样,是膳后甜品的首选,名为——”
小二一口气收住,又向身后瞟了一眼。
“虞美人。”
这回谢玉台终于发现端倪。“你到底在看什么东西?”
他一把抓住小二的手腕,拽出了那人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里面俨然是一份食谱详解。
小二操着浓烈的乡音,挠头对谢玉台解释道。“俺们掌柜的太有文化,他写的这些俺们都不懂,就只能一字不差照着背下来。但客人们问得太杂,有时候也会忘词儿……”
谢玉台翻着那厚厚的书册,摇头叹息道。“也是难为你了。”
他将书册还给小二,目光落在最后一道菜上。
“你不用解释,我已经知道这菜是什么了。”谢玉台忽然看向一直不发一言的段冷。“洞庭圆月,采用八百里加急陆运的洞庭鲜笋制成,搭配一轮玉米冰皮做成的月亮,清爽不腻,老少咸宜。”
他冲着段冷扬了扬下巴。“尝尝,是不是你家乡的味道。”
段冷有些怔然,但筷子却下意识地伸向了盘中鲜笋,夹了一根细品着。
笋是那个笋,但做法却与洞庭大不相同。洞庭之地气候湿热,族人喜甜,多以耗油与冰糖炒笋。但雾隐镇地处南极,气候严寒,百姓需要多食盐类以补充体力,便用酱油替换掉耗油,少了一分鲜香,多了一分油咸。纵使是同一片沼泽生长的笋尖,味道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段冷却能明白谢玉台点这道菜的用意。“有心了。”
谢玉台心下欢喜,勉强压低了上扬的嘴角,但却控制不住狐耳开心地竖起。
他高高兴兴地赏了小二一整锭银子。“你下去吧。”
“好嘞客官,您吃好。”小二笑着收了银钱,转身又去招待别的客人。
海洲客栈一楼的酒肆生意着实很好。谢玉台与段冷吃掉了桌上一半的饭菜,门口还在不断进客。有人开了好几坛竹枝酿,酒香四溢,划拳猜点声不绝于耳。
谢玉台其实很喜欢这种热闹,这让他有一种被烟火包围的错觉。
他心情不错,便想带着座位对面那块寒冰一起坠入烟火。
“嘿,段冷。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能给我讲讲么?”他挑起话头。
“洞庭?”段冷沉思了一下。“洞庭靠近巴山,族人依湘水而居,多出稻谷、湖蟹,族中重礼,多行祭典,尚白色……”
“我才不要听这些干巴巴的描述。”谢玉台撇嘴道,“我想知道,你心中的洞庭是什么样子。三王妃曾跟我说过,她来了青丘之后很思念家乡。我想洞庭之地依山傍水,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段冷笑了一下。“确实很美。只是我在圣女阁中所见的洞庭,与你所见的洞庭定有差异。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亲自去看。”
他敲了敲碗沿。“现在,能再加一碗白米饭么?”
谢玉台抻着脖子,越过满桌冷菜到对面一瞅,段冷面前已经摆着两个空碗,面前的瓷碗又是粒米不剩。
“不是吧段冷。”谢玉台一脸惊讶,“你在青丘的时候,也没见得多能吃啊,怎么来了雾隐镇就食欲大涨?”他很认真地思索着,“难道跟蛇类冬眠有关?你们硬撑着不睡觉,就得多吃点儿补充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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