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玉台正求之不得。”
他正好也懒得向谢玉琅一字一句地解释。谢玉台把自己的凳子移近些许,坐到谢玉琅的正对面。
“来吧。”
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阖眸运气,聚神丹田。卿执从前用神魂进入过他的心境,他此刻就显得十分熟稔。
只见谢玉琅的指端升出一抹青碧色,如白雾般笼罩了谢玉台的额头,他的眼眸微转,黑瞳之中一瞬闪过光影无数。
那是谢玉台与段冷所有为人知的、不为人知的过往,所有可以被揣摩的,不能被诉说的情愫。
不知看到了何处,谢玉琅的脸上恍然闪过一抹讶异之色。而后,那张温和面庞上的表情变化就变得极其精彩,甚至堪比西海上什刹境内的狂风暴雨。
收回神识的一瞬间,谢玉琅看着谢玉台的眼神都变了几分。
“没想到,原来七弟是这种人。”谢玉琅朗目微敛,慢悠悠地道,“不惜为爱做……”
“好了兄长,看破不说破。做仙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谢玉台笑着打圆场,二人都对那些极其惨烈的过往避而不谈,仿佛这样就可以假装它们没有发生。
二人又不痛不痒地说笑了几句,但终究是心思各异,渐渐不再言语。
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安静。
谢玉台觉得有些闷,想过去把窗子打开一个小缝。碧清寺已经敲过晚钟,僧人皆已安歇,应该不会有人会经过此处。
而起身的一瞬间,谢玉琅却拉住了他。
“别动。”他将手心摊开,正面朝上,从谢玉台发顶引出一缕散发着橙红色微光的真气。
“我大概知道寻仙罗盘为什么会引我来此处了。”谢玉琅将那一缕气息拢在掌心,垂眸感受着,“这是鸾鸟之息。”
鸾鸟之息?
谢玉台蓦然想起放飞段冷神魂的那一日,卿执曾在延续山为自己降下神祝。
“……段冷元神虽陨,金丹仍在,若保残躯不灭,终得转机。鸾鸟一族自带福祉,你今日得吾之言,此番西行之路必将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时隔许久,卿执高洁空灵的声音仍回荡在他脑海。一字一句,历历如新。
——原来神仙的祝福,真的是有用的。
谢玉台神色戚戚,从谢玉琅掌心接过那一缕鸾鸟气息,橙红色的微光很快在两个人的指间消弭。
“或许冥冥中,早已注定。”
他起身,拉开桌前的圆凳,留出一人的距离,而后俯首就对着谢玉琅拜了下去。
“七弟,你这是做什么?”谢玉琅连忙扶住他的手臂,“你我之间,何以生疏至此?”
而谢玉台却执意长跪,“不瞒兄长,曾有一位仙者给我留下了指引,说我若保段冷残躯不腐,终得复活之转机。”
“如今,她留下的仙息将你引来,那么兄长则必定是那个‘转机’。”他将双手交叠于头顶,朝着那冰冷的地面重重叩首,“玉台恳请兄长降下恩赐,救我的眷侣段冷一命!”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谢玉琅不得不调动神力,才能赶在谢玉台的额头触地之前,于石板上化出一层软羽。
他以不容分说的力量将谢玉台扶到圆凳上坐好,挥袖拢去他膝前的尘土。
“你别着急,听为兄说。复活段冷一事确有机缘,只不过这机缘不在我身上,而在于你。”
“在于我?”谢玉台讶异。
谢玉琅重重颔首,面上闪过一瞬的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你知不知道,段冷曾将自己的蛇鳞喂给你,在你体内埋下了自己的一魂?” ----
第107章 壹佰零柒·往溯
这一句话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震得谢玉台连敬语都已忘却。
“你、你说……什么?”
“看来他还没有告诉你。”谢玉琅并不意外,抬手在谢玉台面前化出一方摄魂镜,“故事太长,我懒得一一转述,你自己看吧。”
以仙气化形的摄魂镜中倒映着有琼氏的锦帐。
只见一方跃动的炉火旁,段冷抱着狐身的谢玉台半跪在地,一手托着谢玉台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握着乌兰图雅的弦月弯刀。
他左臂的衣袖已然褪下,藏蓝色的衣袍叠落在地,露出片片墨底金纹的蛇鳞。
那人将刀尖淬过烈火,对准左臂上鳞片的缝隙。锋刃所过之处,成片的蛇鳞簌簌而落,聚在谢玉台的狐尾边,渐渐堆成一座小山。
镜外的谢玉台慢慢睁大了眼睛。
在摄魂镜的边缘,乌兰图雅的身影反复冲入又被拉出,有一双手臂始终拦在她的身前,谢玉台认出了那人腕间的乌木手环——那是苏合的贴身之物。
直到一整条手臂的蛇鳞都被割下,段冷将它们聚气于掌,凝为一缕缥缈无形的墨流,喂入谢玉台半张的狐嘴。
随着蛇鳞进入谢玉台的心脉,它左后足上最后一片青黑色开始荡漾,似乎有一道湛蓝色的水波在其中流动,涤荡开了所有氤氲着的邪恶之息。
一人一狐相拥的姿势被倒映在大片的血泊中。
段冷额间冷汗涔涔、面无血色,而谢玉台却睡相安然,不闻疾苦。
在火光之外,乌兰图雅用双手捂住了脸庞,豆大的泪珠顺着指缝一颗颗砸在地上,而苏合垂手在侧,眸光悲戚。
摄魂镜不能摄声,只能摄形,但谢玉台似乎听见了乌兰图雅的悲泣、苏合的叹息,与那一声声被极力克制的痛喘。
“这是……哪一日的事?”
一本羊皮手札的模样恍然掠过谢玉台心头。他下意识问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个问题。
“如果没看错的话,是去年的九月十四日。”谢玉琅道。
九月十四。
是段冷所记录的《狐狸康复笔记》中缺失的那一页。
电光石火之间,谢玉台明白了一切。
许多他曾经怀疑过的、却未曾追寻谜底的谜题,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在返程途中,段冷清晨跌落卧榻,是因为左臂鳞伤未愈,疼痛难忍;
抵达沉香榭后,镜花从段冷随身衣物中找到一方染血的罗帕,那是段冷内息紊乱,咳血所用;
被谢玉台发现连环画时,他央求段冷现出真身给自己一观,那人百般推辞、千般拒绝,为的是不让谢玉台看见真身上的骇人伤疤;
再后来,合天仪上段冷几近昏迷,谢玉台探了他的脉,发现其内息残缺,元神不稳,便也是那时留下的旧伤。
还有,还有,自己一接近段冷就开始澎湃的神魂,锦榻上不可反抗的血脉压制…….
其实命运早已在暗中提醒了他无数次,可谢玉台愣是错过了所有。
他本该发现端倪的。
他自认深爱于段冷,到头来,却连如此简单的一层玄机都未能勘破。
摄魂镜上的画面还在流动,乌兰图雅从地上收回弦月,苏合在段冷身旁默默放下一瓶伤药。段冷将自己埋首在柔软的狐身,像极了谢玉台抱着段冷的残躯,在冰湖之上的身影。
世间因果是一个轮回,爱与被爱也是。
“原来他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
谢玉台展开双臂,从胸膛环抱住自己。他搂得那么紧,像是要透过自己的皮肤拥住另一个人的灵魂,他的五指骨节已然泛白,双臂上红痕毕现。
“我听见过那些心跳。他的心脏,在我的胸腔里震动。”
“他一直与你在一起,从未离去。”谢玉琅挥袖抹去了摄魂镜上的画面,将其变为了一面普通的玄水镜。“你可以试试,调动体内属于段冷的那一脉魂息。用你的心去感受、去呼唤。”
“用我的心……去呼唤……”
谢玉台摒除杂念,只让那一人的音容笑貌充斥自己的神识。慢慢地,似乎有一股微凉之息从他灵魂深处苏醒,它们从蛰伏的地底重获新生,从埋尘的往日中得到自由。
谢玉台看见自己的手背生长出几片菱形的蛇鳞,棱角锐利,边缘泛金。它们悠然地攀附在他的指掌间,仿佛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主人。
再抬头,他看见玄水镜上,倒映着一双自己的眼眸。
那对本该泛琥珀色的眼眸中,掺杂着一丝不明显的异色。他从前午夜梦回时,有几次也见过自己的瞳中异色,原本只以为,那是凿齿之毒在自己神魂中留下的痕迹,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这是段冷的蛇鳞之色。
“段冷他……为什么要给我喂鳞?”他怔怔发问。
“他们照着古书上的药方救你,过了既定的时日,却迟迟不见你醒来。一翻典籍,才知道少了一味药。”谢玉琅幽幽叹道,“凿齿之毒需以龙息压制,但寒原上唯一一条蛟龙早已在多年前被斩杀。段冷身上有一半应龙的血脉,便割下一条手臂的蛇鳞,抵了那一片龙鳞。”
“原来我这条命,是段冷给的。”
谢玉台悲极生笑。他行至段冷身前,蹲下身用双手捧起他的脸,不顾谢玉琅的目光,肆意与那人耳鬓厮磨。
“兄长你说,割鳞和断尾,哪个更痛?”他喃喃道。
“如果是一片蛇鳞和一条尾巴相比,那肯定是断尾之痛。”谢玉琅稍作沉吟,又蹙眉摇头,“但段冷割了一整条手臂的,我不好说。”
“我本以为,自己一直是给予的那一方。”谢玉台的唇瓣贴在段冷额头,彼此皆是寒凉,“为夫者的名分,沉香榭中的自由,衣、食、住、行,桩桩件件,都是我所给予段冷的。”
“可今日我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还债。”
两行热泪不断顺着他的下颌,落在段冷俊朗的五官之间。谢玉台再低头,将那些水迹一一吻去。
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
“兄长,你方才说,复活段冷一事的转机在于我。”
“没错。”
谢玉琅收起玄水镜,朗言道,“古书有载,魂可生魄,魄不可生魂。若将死者的一缕魂息养在金丹内,假以时日,终会重生出一副完整的三魂七魄来。”
谢玉台转回身,目光坚定。“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七弟,可曾听闻‘交行之术’?”
“未曾。”
谢玉琅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那《大道至简论》呢?”
“亦没有。”
谢玉琅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凝固了一瞬。只见那人的目光从谢玉台转到段冷身上,又从段冷转回谢玉台,如此反复。
126 首页 上一页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