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绿色的可不是秋叶,要金黄金黄的才是哦!”
一个小孩子奶里奶气的声音从谢玉台身旁传来。他低头看去,一个叼着酥糖饼的小男孩正歪着头,充满好奇地看着自己。
“秋叶也不一定……”
谢玉台刚想解释,一个年轻的妇人就从街道旁的食摊奔过来,一把拉过小男孩的手。
“阿福,你又乱跑!”
“娘,我是好心过来提醒这个大哥哥,隐仙人要的是黄色的、红色的秋叶!才不是绿色的叶子呢!”
阿福撇了撇嘴,指着谢玉台,向妇人解释着自己的善良。
那名妇人蹲在阿福身边,抬头打量了一遭谢玉台,拍了拍阿福的肩膀。
“好孩子,娘知道你是好意。但这人……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你看他衣服上还插着根枯树枝。阿福,我们离他远些,小心沾上傻气。”
?
谢玉台内心飞过一排乌鸦。而小男孩瞧了瞧谢玉台衣襟前露出的木枝,怀疑又警惕地退开半步。
……算了。
他本来还想教导这小男孩一些高深的道理,但看样子,就算开口也会被认为是疯言疯语。
谢玉台护了护木枝,沉默地跟随队伍朝前走去。
“请大家依次站好,清点人数!”
长队的前面传来一片人声骚动。只见一名紫衣白冠的侍童挽着拂尘,从前方走过来一个一个数着。
“三,二,一,你是最后一个。”
侍童走到谢玉台面前停下,拂尘正好指向自己。而后那人对着谢玉台的背后气沉丹田,高声一语。
“后面的诸位,可以回家了!请谅解我家主人待客劳累,明日辰时再来!为表歉意,家主准备了一些上好的灵果,到屋后的观天台便可自取。”
一时之间,抱着落叶的妖族们纷纷唉声叹气,作鸟兽散。穷苦人家走向观天台,公子小姐们则坐上自家的妖驹马车,踏着夕阳绝尘而去。
那名侍童简单维持了一下秩序,又转回身来对谢玉台说,“贵客若想领灵果,便也可以不用排了。”
他见谢玉台风尘仆仆,以为他是为生计奔波的羁旅客,所以才好心提醒。
但谢玉台摇摇头。“我等着见你家主人。”
侍童点点头,不回头地离开了。
隐仙人神机妙算,到了最后一位谢玉台拜访的时间,刚好酉时末。侍童从房中出来点亮屋檐下的灯笼,顺便迎谢玉台进去。
“久等了,请跟我来。”
房门朴素,内里却别有洞天。只见五丈高的房梁下流水环绕,一座以汉白玉修筑的拱桥横跨其上,假山与花木相映成趣,回廊中错落有致的盆景皆沉着倒流香,烟云袅袅,白雾四散,宛若一方仙境。
侍童将谢玉台带到一扇雕有并蒂莲纹的木门前,对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玉台叩了叩铜环,而后推门走入。
以青和白为主色构成的雅致厅堂内,一名年轻男子坐在卷云流风纹的酸枝木几案前,他亦是一身素色,双鬓的发丝被挽于脑后成结,其他则随意披在身后,有如墨瀑。那人手持一柄云墨丝扇,一遍轻摇,一遍含笑看向谢玉台。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谢玉台竟觉得那人眼里有几分风流。
“请坐,不必拘束。”
隐仙人用丝扇点了点几案对面的雅座。
他本以为传说中的隐仙人会是个白胡子老头,庄严端正,不苟言笑。但对面的却是个玉树临风可与自己一争高下的美男子,谢玉台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想一想,能出“初秋之叶”这种稀奇古怪的题目的,应当也不是什么刻板之人。
“我见阁下手里拿了一片绿叶。”见谢玉台没有出声,隐仙人率先开口,笑着问道,“它可是给我的?”
“嗯。”谢玉台将楠木叶轻轻放在几案上,“它或许就是仙人想要的初秋之叶。”
“二十余日,你是唯一一位送来绿叶的人。”隐仙人拾起楠木叶,仔细端详,“此叶纹理清晰、色泽饱满,看起来并不像历经过秋日的风霜侵袭。”
谢玉台颔首,“正因如此,它身上才有最极致纯粹的秋意。”
“哦?”隐仙人眨了眨眼,唇角似有笑意,“愿闻其详。”
“寻常的落叶,一般都是在枯萎之后才落下,是树木感受到秋的肃杀,为了自保,不得已才放弃这些叶子。它们受到排斥,变黄、发红,最后不甘地离开枝头,其代表的秋意掺杂了利弊权衡,并不纯粹。”
“但此叶,来自于一颗万年古木,它早已超脱时令之外,不受季节所掌控。”谢玉台的目光落向隐仙人手中,“这片树叶落下,是因为听到了长风中的秋意。它本可以在树上安然生长,却因秋而动,以身祭秋。所以,它所蕴含的秋意最为透彻。”
隐仙人静静地听着,俊俏的眼角向下,似在沉思。
“那么,阁下又如何解释题目中的‘初’字?”
“在这片树叶因秋而动的第一个刹那,我便感知到了它。当时我站在树下,注视着它降落,在它了悟秋意的最初时刻获得了它,此乃秋意之初。”
“妙极,妙极。”
隐仙人将楠木叶放落,云墨丝扇与手掌相碰,做出一个鼓掌的动作。
“多谢阁下,送来了我想要的礼物。”他笑意粲然。
谢玉台的眉目也骤然舒朗。“所以现在,我可以问问题了么?”
“当然。”
“我想请仙人替我做一个选择。”
“但说无妨。”
“我有一位魂牵梦萦的故人,此生只剩下最后一次与其相见的机会。见了,此后便是天涯永隔,再无重逢之日。但若不见,便永远留有一线希望,知道他在某个地方,只要我想,便可以抵达。”谢玉台眸光微敛,“若仙人是我,该如何抉择呢?”
隐仙人摇扇的手停了,他扶着下颌沉思半晌,再抬头时,目光对准了谢玉台的胸前。
“阁下想问的,是关于这根木枝的事吧?”
谢玉台一怔,随即点头。“仙人慧眼。”
“他已经……”隐仙人欲言又止,语气戚戚,起身对谢玉台抱拳一礼,“阁下恕罪。我虽被称作隐仙人,却并非真的仙者,故而只解世间之惑,不敢妄议生死。恕我不能替阁下做这个决定。”
谢玉台明显地失望下去。“这样。”
“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答案在哪里。”隐仙人拾起桌上的楠木叶,“就在你摘下它的地方,霜溪山,碧清寺。”
“去那里住上一些时日,你会找到那个答案的。”隐仙人笑得意味深长。他起身离开几案,打开了那扇莲纹木门。“阁下,天色已经很晚了。”
谢玉台自然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拢着胸前别枝向隐仙人俯身一礼,便离开了灵鸢阁。 ----
第105章 壹佰零五·告别
谢玉台拜过仙山、灵庙无数,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在寺庙中和衣住下。
“施主,可是要借宿此地?咦……?我是不是下午才见过你?”
看守在寺庙门口的小寺童见谢玉台踏夜而来,提着风灯出门相迎。在看清谢玉台的脸后,不禁发问。
“是啊。我两个时辰前才来向你讨过檀香。”
谢玉台笑着答道,下意识想揉一把小寺童的脑袋,却在看见那脑袋上明晃晃九个戒疤后,讪讪收回了手。
“我其实不记人的,只是你这红衣白发太惹眼了。”小寺童解释道,“走吧,我带你进去。”
小寺童带着谢玉台在寺庙中穿行,沿着长满青苔的石阶一路向上,还提醒他不要踩到在石阶上酣眠的黑猫。谢玉台一边看路,一边看景,只叹自己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那么,隐仙人说的答案,会在那棵万年古树身上么?
直至迈进一处古树苍梧的院落,小寺童推开陈旧的古门,一间质朴到有些清寒的客房出现在谢玉台眼前。
一桌、一榻、一椅、一窗,没有任何的装饰与纹理,木板与石块凹凸不平的边缘将“自然之意”诠释得淋漓尽致,处处都充满着禅修的气息。
“寺中客房不多,大多数都没有收拾。施主就先住在这里吧。”小寺童说道。
“好。”
流浪在外多日,他早已不是那个什么都挑的贵公子。谢玉台将段冷化作的木枝放在枕上,回身时,小寺童已经退出了门外。
他的双手抓着门板想要关上,只露出一个脑袋。
“施主,晚安。”
小寺童的声音稚嫩而又正气。
“晚安,小家伙。”
谢玉台看着这半大的孩童,实在没忍住用了这个称呼。
———
自此之后,谢玉台便在碧清寺中住了下来。
晨钟暮鼓,青灯古佛,每一日清晨,谢玉台都会被窗口昳丽的鸟鸣叫醒,夜里再伴着蝉声睡去。
寺里不收他的留宿钱,只需要他每日帮忙清理佛龛上的香灰,拭去莲烛下凝固的一段段红泪。这里除了谢玉台,偌大的山院就只住着三名和尚——一名门口看守的小寺童,一名那日为他敲打木鱼的老和尚,还有一名闭关修行的住持方丈。
那名住持方丈,谢玉台只见过他一次。在一个日光清寂的午后,他见到一名矍铄老者在菩提树下打坐。
在谢玉台目光望过来的一瞬间,那老者便睁开眼睛。
“小友,就是灵慧小童说的那名借宿之客罢?”
方丈的声音醇厚有力,听上去有让人心安的力量。
“正是在下。”谢玉台不敢有所欺瞒。“我想在这里,寻一个答案。”
方丈微笑颔首,说道。“佛寺确实是解惑之地。但这答案不在任何一处,只在小友自己的心中。”
风过叶落,菩提树结出舍利子,方丈转瞬遁入虚无,飘然出世。
所以,在闲下来的大多数时候,谢玉台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古树下,与那棵金丝楠木相对无言。
听它的声音,也听自己的声音。
碧清寺位于迎风一侧的半山腰,一日几乎十个时辰都有长风吹过山岗。树冠沙沙作响,谢玉台借此听声辨位,渐渐能够在心中描摹每一片叶子的轮廓。
后来,他感知到了更多的东西,譬如叶片上有几只小虫聚在一起打架,有几滴露水融在一起相依,有一些叶片在萌芽之后很快枯萎,有一些还未生长就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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