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弟应该对这种方法……并不陌生。”
“嗯?”
谢玉台看着兄长讳莫如深的表情,浅浅挑眉。谢玉琅便从圆凳前站起身,行至二人身侧。
“此时此刻,段冷的最后一缕生魂在你体内。当下最重要之事,便是将你身体里的魂‘渡还’给他。”
谢玉台知他此言未尽,谦然道。“玉台愚钝,请兄长赐教。”
“古往今来,只有阴阳交合时,双方的魂脉才能相通。那时彼此血肉相连,魂息相牵,属于两个人的魂魄凝为一脉,在一个整体内如流水般奔涌。”
“你们的身体将不再是身体,而变成了一座供魂魄自由通行的桥梁,只有这样,你才能寻机‘渡魂’,将段冷最后一缕脉息渡还到他的身上。”谢玉琅敛下目光,“我这么说,你可能明白?”
此时的谢玉琅正立在榻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玉台。借着室内幽微的烛火,谢玉台似乎看到自己兄长的面颊上有一抹绯红。
他自诩不是什么冰清玉洁之人,三百年间也淌过红尘无数。此时就是再愚钝,也该明白谢玉琅的意思。
他的手指自段冷的面颊向下,抚过段冷高挺的喉结,逐渐没入那人衣襟下的黑暗。
谢玉台睫羽微动,像草丛中被惊飞的蝴蝶。
“要用这个法子么……我知道了。”
谢玉琅长舒出一口浊气,点点头,“时间也不早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在此耽搁太久。”
谢玉台将段冷安置于枕上,起身,“我送兄长出去。”
“不必送我。仙人一念,可飞十万里。”谢玉琅揉了把谢玉台的头发,笑得有几分宠溺,“要是送我,你就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了。”
“那我看着兄长离开。”
谢玉琅笑着点头,放下手,瞥了一眼榻上的段冷。“善果已种,善业必达。我有预感,你与他的缘分不会止步于此。”
“多谢兄长仙祝。”谢玉台退后半步,俯身一礼。
谢玉琅承下,就要捻诀离开,却又被谢玉台牵住了衣袖。
“兄长,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世间之物,缘起性空。时机到了,你我自然相见。”
谢玉琅衣袂翻飞,仙袍无风而动,寻仙罗盘中充盈着青碧色的浑厚内力,仙玉指针飞速转动,逐渐不辨方向。
“七弟,多珍重。”
一语落尽,谢玉琅的身影瞬然消失。厢房内连那人坐过的圆凳都已归复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谢玉台知道,自己与段冷已从原本的死局,走到了生路。 ----
第108章 壹佰零捌·渡魂
“施主——施主——”
半大的孩童从山阶陡峭的小径中飞奔而下,密集的足音回荡在幽静竹林间。谢玉台在一棵苍梧下回首,胸口别着一支怒放的白玉兰枝。
“施主,可算追上你了!”小寺童堪堪止步于谢玉台身前,从麻衣中拿出一个布囊递给他,“我们方丈说,一定要你带着这个。”
“这是什么?”谢玉台接过来掂了掂,里面似乎有几个小盒子,不轻不重,猜不出装的是何物。
“这里面是一些树种,还有一棵、一棵万年金丝楠木结出的舍利子。”小寺童跑得太久,仍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方丈说,这颗舍利子是施主在寺中住下的第一夜结出的,它与你有缘。”
谢玉台珍重地将其收于乾坤袋,颔首致意。“替我谢过你们方丈。”
小寺童竖起手掌,对谢玉台回礼。
“不过施主,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啊?”小寺童在背后绞着双手,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我还……还没有做好和你告别的准备呢。”
“我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答案,自然该向前走了。”谢玉台抬起手,想了许久还是落在了小寺童的头顶,“如果有机缘的话,我们还会再见的。”
小寺童的脑袋微凉、圆润,像极了谢玉台凝望了一夜的月亮。
昨晚自谢玉台离开后,谢玉台在客厢中静坐了一宿,看窗外高悬的明月一点点垂落青竹,最终隐于朝阳升起的彩霞间。
他的手掌一直覆盖在段冷的手背上,将它捂得温热、鲜活。
次日清晨,天光熹微,谢玉台将一封辞别的竹简放在了方丈闭关的院落门口。而后回到客厢将其收拾一新,从里到外的每一个角落,都恢复成自己到来之前的模样。
——抹去自己曾存在的一切痕迹,如至空境,万物无痕。
而那只无用的银铃被谢玉台送给了小寺童当礼物,他还记得第一日,这稚嫩的孩童在自己腰间拨弄它的情景。
小寺童说自己是被抛弃在碧清寺门口的弃婴,幸得方丈收养才能保住一条命,他从未走出过霜溪山,也不知山外之世。
这只再普通不过的绣银铃,也许是他童年的第一件玩具。谢玉台将其留给他,聊表引路之谢意。
“施主,再住几日再走吧。寺中就快过佛诞节了,到时候我念如意心经给你听。”
小寺童忽然伸出手,拉住了谢玉台的衣袖。“留下来,好不好?
谢玉台很想答应他。然而他即将和段冷所行之事实在有污佛门,他不敢让这清净之地沾染上半粒俗世的尘灰,所以不得不离开。
他不忍心挣开小寺童的手,只能蹲下身安抚道。
“乖,原谅哥哥,哥哥现在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做。”谢玉台取下胸前的白玉兰枝,在小寺童面前晃了晃,“你看,这是哥哥的一位故人,他就要回来了,我得去接他。”
“他是……木妖吗?”
小寺童修为尚浅,还不能勘破段冷的真身。寺庙里的方丈和老和尚可是早就知道,这看着不起眼的一根树枝,是个身长八尺体重百斤的成年妖族。
只是现在解释起来太过麻烦。谢玉台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能先应承下来。
“算是吧。”谢玉台拍了拍小寺童的肩膀,“等接到了他,我们一起回来看你。”
“嗯!”听到了谢玉台的承诺,小寺童的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施主说话一定要算数!”
“好。你也要好好参佛,多多吃饭,争取下次见面时,已经能够到我的肩膀了。”
谢玉台直起身,将白玉兰枝别回襟前。
“不要太伤怀。你们方丈不是说过一句话么?六道皆空,天地无行,我其实从未来过,也并未离去。”
谢玉台翩然转身,在寺庙中住了这么久,耳濡目染地也生出一丝出尘之气。他拨开面前的一丛灌木,又是一条曲折山路出现在眼前。
“回去吧,山里就快要下雨了。”
他没有再看小寺童的身影,足下迈开脚步。竹林幽静,掩映着他的身影隐匿在霜溪山中。
晚秋已至,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作为一只在青丘连绵十里的桃间化形的九尾狐妖,谢玉台此行自然还是向山林里去。秋叶镇向东便是万顷郊野,他携着段冷踏过一秋的红叶,穿过成片成片的木槿林,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闲时看云,倦时听溪,悠然而惬意。
与逃亡时的奔忙不一样,如今的谢玉台极度从容,他有足够多的时间为自己和段冷斟酌一处寄居之所。
想象中,它需要像那个石洞一样隐蔽、不被打扰,但也要幽深得足够有意境,有触手可及的阳光和近在咫尺的风声,适合作为一个妖族重获新生之地。
这一次,他将审视的目光对准了一处飞瀑后的水帘洞。
这道飞瀑位于一道峡谷地缝间,从百丈高的悬崖绝壁奔流而下,冲刷过如泼墨山水一般的流云石,拍打在河谷中一块巨大的灰岩上。
灰岩中心已被飞瀑磨出一个浅坑,一汪浅水积聚其上。飞瀑冲落时,水与水相互碰撞,映在日光下成一道极其绚烂的彩虹。
谢玉台路过此处时,便是被这道彩虹迷得转不开眼。
他想,雨过天晴,彩虹方见,这也算是个苦尽甘来的好兆头。
谢玉台在飞瀑的边缘寻到一处缝隙,越过水幕,来到帘后的石洞。又或许,这里并不能称作“洞”,而应为“窟”。
起初,是一根根巨大的石柱倒悬在谢玉台头顶,走出百丈后眼前豁然开朗,嶙峋怪石矗立两侧,似山精鬼怪魑魅魍魉。
而最深处,一方天然的平整石台位于石窟中央,两侧泉流环绕,日光下似有雾气徐徐飘散。
谢玉台不禁猜测,这是否是某位神仙的开化之地。一人悟道,四野充灵,其留下的仙气将此地都变成了一方秘境。
他淌过那两道交错的泉流,在石台上将段冷化出人身。他将那人的鬓发一一理好,倾身时膝盖抵上凉石,硌得他一阵发疼。
他看着自己膝上的红印,恍然间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这么瘦了。
但只要每日不照泉水,只看段冷的话,谢玉台又会觉得什么都没变。他的段小君还和从前一样风华正茂,全身上下连头发丝儿的长度都没有改变,只是下颌生了些淡青色的胡茬,谢玉台试了几次,都没能刮得满意,索性让它们肆意长着。
这么看,段冷的长相还是极具侵略性的。五官的硬朗线条,和自己手上那些锐利的蛇鳞边缘一样。
想当初在沉香榭,段冷一会儿男身,一会儿女面,不光自己活得割裂,搞得谢玉台也有些混乱。每当他看着玉枕旁眉眼温顺的“白衣佳人”时,总是想不起来这人假面之下有着怎样的力量。
谢小皇子平时嘴硬惯了,总爱没轻没重地开玩笑,下场就是次日辰时三刻都下不来床。
哼,如今……自己终于有机会扳回一城了。
谢玉台和段冷并肩在石台上躺了半晌,直到满身筋骨都被石头的坚硬硌得难受,肺腑都被石头的寒凉涤荡彻骨,他才终于撑肘起身。
他悄悄地越过段冷,仿佛怕惊扰了那人的好梦,下了石台向洞外走去。
在归还段冷的魂魄之前,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一步,就是制作出一张能容纳两个人的柔软床席。
其实,扪心自问,谢玉台对于这件事的本身还是抱有极高的敬意的。
它象征着两具孤离的躯体通过肉身达到灵的交融,它充斥着如赴死亡的猛烈力量,又因新生命的可能诞生而暗含希望的隐喻。它让两个坠于爱河的人无比沉沦,又因过分清晰的碰触而无比清醒。
谢玉台很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排斥这样的事情,否则也不会在春秋殿做了十二载的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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