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那些在勾栏中越来越麻木的伎伶不一样,谢玉台每做过一回这事,就对此愈发珍重一分。他曾听闻,有荤伎在花牌后记录下所有的次数,诸如“六月初二,第五十六次;七月二十三,第八十五次……”,诸如此类。数字越小,价钱越高,而最终过三百次者,一夜只需一个铜子儿就能买走。
谢玉台并不认可这种“明码标价”的勾当。他以为,无论为人为妖,从不是失去了第几次,而是得到了第几次。
每一次,他都会有新的体悟,能从灵魂中感受到更澎湃的、更深刻的激荡。
探索另一具与之相契合的躯体,又何尝不是在与自己交流。
谢玉台任凭自己的神识回绕在往昔中,手上无意识地挑捡合适的细木枝,捡够几十根,就缠几束草茎将它们一一串起。如此反复之后,木枝成了木帘,几块木帘又拼成了完整的席,虽然尚不能跟沉香榭中的云竹凉席相比,但也至少有了一种“承载”的样子。
这张席面,将在不久的未来托着自己与段冷,抵达极乐的云巅。
而只凭它承载的话,仍旧太过冷硬。在青丘时,水叶总是会在夏日的竹席上铺盖一层透纱羽毯,这样既能保留席面的干爽,又不失柔软。
而今幽深狭长的峡谷地缝中,散落着不少秋雁的落羽。谢玉台从斑驳枯叶中把它们扒拉出来,再一层一层地绑缚在木席上,也终于让冷硬的深棕色有了些温暖的模样。
回到水帘洞,谢玉台将这张亲手制成的席面铺在段冷身下。须臾之间,这里就从一张冷冰冰的石台,变成了一张可以容纳万千绮梦的卧榻。
第二步,则是沐浴。
这是从前再平凡不过的事。沉香榭之北有芙蓉池,春浮芍药,夏洒玫瑰,秋濯海棠,冬飘梅瓣,他和段冷常去那里濯洗身体,只是慢慢到了最后,沐浴都变成了一种附加目的。
时隔数月,谢玉台依然清晰记得那芙蓉池边缘的轮廓。
他曾被抵在上面,以身体勾勒出糙石的线条,明明四周温泉涌动,可谢玉台就是觉得水寒似夜。因为另一道炙热深深埋进他的心底,让他从五脏六腑中渗出热汗。
可惜如今的水帘洞中,没有温泉,只有两汪交错的清流。
谢玉台褪去二人衣裳,赤足没入泉水之中。
好冷。
散尽修为之后,谢玉台对冷与热都比从前明显不少。他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又将段冷的身体抱入泉水中,用刚刚在洞外拾得的宽芭蕉叶一舀一舀地往那人身上浇水。
石窟空旷,唯有淡淡的流水声与谢玉台的呼吸回荡在洞穴里。段冷的肌肤在清泉的濯洗下变得润滑,千里奔袭留下的风尘统统不见,而泉流依旧清澈,荡漾着段冷的青丝与谢玉台的白发交缠在一处。
谢玉台也看着水面上的缠发。它们时而散开,时而聚拢,却总有撇不开扯不净的几缕发丝依偎在一起。
或许头发也能感受到泉流的清寒,要在水中相拥取暖。
于是他也学着那些发丝的样子,轻轻蹲下身,与段冷不分你我。
寒泉清冽,很快涤尽二人身上的尘埃。谢玉台又将段冷托上石台,因为那人浑身沾水,这一趟比抱下来费力不少。他用艾草一点点拭去段冷身上的水迹,仔细拂过躯体上的每一寸。
指尖划过皮肉时,水面的涟漪依旧未止。
第三步,熏香。
说实话,这不是一个必要的步骤。但为了某种仪式感,它却必须存在。沉香榭中常年备有数十种熏香,无论是赴宴、仪典还是游乐之前,谢玉台都要从中挑上一种,让属于花木的香气流连在自己身侧。
他记得峡谷的东面有一片桂花林,彼时捡拾木枝时已远远闻到那清甜的桂花香。
谢玉台一路寻香而去,见到丛丛暖黄色次第现于幽谷。他立在树下,等一阵风来,便撑开衣襟兜住徐徐飘落的桂花瓣。
回到水帘洞,谢玉台将新鲜的桂花撒在雁羽木席上,让它们成为此处唯一的、却恰到好处的装点。
直到奔涌的泉流将桂花芳香遍染石壁,谢玉台拢起一头白发,将自己的阴影投落在木席上安睡的段冷身前。
今时昔人,异乡同梦。
已经许久未和他行过这样的事了。
谢玉台慢慢地放低身体,而他胸腔的起伏却随着二人之间距离的缩短而愈发剧烈。他与段冷十指相扣,左手因紧张而青筋毕现,压着那人的虎口在黑白相间的雁羽之间颤抖。
他在心里安抚着自己。
没事,别怕。
只是从前两个人做的事,如今要他一人做而已。
谢玉台倏而握紧了段冷的手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低头用唇齿挑开了段冷的前襟。纱衣仅仅是覆盖在那人身上,此时被谢玉台轻轻一挑,就整个滑落在地。
硬朗肩线,挺立轮廓,皆在他眼前。
“阿冷……”
谢玉台情难自禁地呼唤道,将第一个吻落在心口。这里仍旧那么寂静,仿佛承载着狂风暴雨前最后的安宁。
但他知道,不久之后的这里,将再次为他鲜活跳动。 ----
第109章 壹佰零玖·逢生
渡魂之后,谢玉台睡了三天三夜。
似乎是要在梦里继续那一场行迹荒诞的交合,现实里的他精疲力竭,那么便只能在幻象中延续。谢玉台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这么无所顾忌,他知道即使醒来,自己也不必再追寻什么,只需要静静地守候和等待。
等待,那一个渐行渐光明的未来。
三日之后的清晨,餍足的谢玉台终于舍得重回现实。他发现自己手背上那些蛇鳞已经消失,如雪苍白的肌肤干干净净。
他知道有什么已经从他的体内消失,进入了段冷的身体里。
谢玉台揉了揉惺忪睡眼,准备起身沐浴,洗去那一夜浸透自己的热汗。取水时却恍然看到,自己眼尾生出了细密的纹。
这就是……衰老的感觉么?
他不可置信地触碰着自己眼尾的沟壑。原来过去的自己以狐尾保段冷残躯不腐,段冷的残魂也在自己体内,留住了他的风华和青春。
谢玉台没来由地想,这回他可做不成春秋殿的花魁了,人老珠黄,怕是没有任何一位恩客肯再选他。被压了十二年的紫烟,也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在清泉中沐浴一番,谢玉台又出洞摘了些草叶垫肚子,顺便给段冷带回一些灵果。谢玉琅说过,渡魂之后,需得好好养着,等段冷的金丹重聚出三魂七魄,他才能醒过来。
于是,谢玉台除了出洞觅食的片刻之外,其余所有的时间都守在石台前,凝望着段冷熟睡的身形,不错过他的一点动静。
只是谢玉台所需要的睡眠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看着看着,就“扑通”一声倒在段冷身上沉入梦乡。
再醒过来时,自己脑门和段冷的胸前都是一片夹杂着发印的红痕。
“段小冷,我该不会是和你待久了,也要开始冬眠了吧?”
他苦中作乐地打趣着,但心里其实清楚得很,散尽修为的妖身与凡人无异,生长、老去都是一种必然。
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要成为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了。
自己千方百计想躲避的衰老,终究还是要到来。
不知过去多久,不知今夕何夕。峡谷中的花草树木都开始凋零,化尘为泥,石壁上的青苔淡了,整个峡谷未曾落雪,但已染上朦朦胧胧的一层灰白。
日渐苍老的谢玉台仍旧在石台边,皱纹满面,步履蹒跚。
他还在痴痴地望着段冷。面前之人如冰雕雪砌,从上到下的每一道线条都完美流畅。谢玉台幻想了无数次这人睁开眼睛,五官鲜活生动,对自己勾出一个浅笑的模样。
在每一个缠绵悱恻的梦里,段冷的笑容离自己那么近,似乎是触手可及的一道光,但一碰就消散。
谢玉台正打算伸出手指,在雁羽木席上勾勒出那些转瞬即逝的笑意。忽然,段冷的睫毛动了动。
……是错觉吗?
谢玉台不可置信地凑近了身子,直勾勾地趴在段冷面前看。
他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睛更是不敢眨一下。整整十五秒,这一张脸上却没有任何动静。
大抵是自己的臆想吧。
成天盯着同一具躯体这么看,还总是幻想这幻想那,不生出错觉才怪。
谢玉台正打算坐直身体,重新换上歪头托腮的姿势,段冷的那一双墨睫又颤了两颤。
细微,但足够清晰。
难道,是石窟中的风么?
谢玉台摸不准,反正这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飘荡着自飞瀑吹入的寒气。或许真是某一阵调皮的风,和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谢玉台继续凑近,鼻尖几乎要和段冷的贴在一起。
他呼出的热息打在段冷肌肤上,再折回自己的嗅觉中,属于九尾狐妖的青桃香和幽兰香交融在一起。
段冷忽然睁开一整个黑白分明的瞳孔。
“啊啊啊啊啊!”
谢玉台尖叫着向后逃开,这具衰老的身体却难以维持平衡,他整个人砸进泉眼,一时半会儿都没爬起来。
而刚刚苏醒的段冷尚没有记起如何控制声带。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只能用右臂僵硬地撑起自己的半边身体。
他倚在石台上,看见浑身湿透的谢玉台脸上,明晃晃写的都是两个字——
鬼啊!
这倒也没错。他如今确实是诈尸还魂,新人旧身。
石台一上一下的两个人久久盯着彼此,谁都没有说话。
谢玉台和段冷都克制着,因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谁也没有率先打破这一层生与死的屏障。
正当这时,石窟内忽然开始剧烈震颤。
就像妖息幻境中的那一场地动,这场美梦似乎就要在此刻终止了。稀疏落石从嶙峋窟壁中滚落,整个石窟似乎在从一侧向另一侧倾斜。泉水中的谢玉台没受什么影响,但石台上的段冷却被震得跌落在地,并与那些碎石一起,不受控制地向谢玉台奔去。
“呃!”
段冷的身体沉闷地砸在谢玉台身上,与他同被一方清泉环绕。
跨越生死相见的两个人,终于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而此时的石窟上方,一位穿着红绿布衫的土地公公看着自己的杰作,终于满意地拍了拍屁股,遁入土中。
石窟中的气氛逐渐升温。
126 首页 上一页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