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台揉着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都怪那该死的扇子实在太催眠了。
他歪头想了想。“短的吧,长的那不就成麻花了。”
“好,那我们就多做一些。”
段冷将手中的白面团抻长,到差不多五寸的长度,谢玉台亦然。两条白面在手掌的牵动下向彼此飞奔,在它们即将相触的一瞬间,段冷和谢玉台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
时间在那一瞬凝固。
他们从彼此年轻俊美的面容中看到黑白分明的瞳孔,再从那一双瞳孔中看到自己,最后看见眼眸之中,包裹着自己身影的无尽爱意。
爱如潮水,涟漪在深沉的静湖。风平浪静下,是万顷波涛在汹涌。
是段冷先一步伸出手,将面团缠绕上谢玉台手里的那根,谢玉台便绕过段冷的手指,再将它用面团紧紧勾住。两根面团逐渐不分你我,它们在百花蜜的牵引下交缠依偎着,相遇后再分开,分开后再相遇,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离开对方的轨迹。
谢玉台压下心头万千杂陈,在心里暗道。
段冷,我这一生,抓住你了。 ----
第102章 壹佰零贰·星星
与段冷做完二十个面团,已经入夜。本来揉的面只够做十九个,谢玉台非说单数不吉利,把最后两个面团分成了四段来做。
后院中蝉鸣阵阵,暮色熹微。段冷将刚刚出锅的米裹端到石桌上,两个奇形怪状的小团子在最上面,像最质朴而可爱的装饰。
“好香好香!噢不,好烫好烫!”
谢玉台伸手拾起一个米裹,没过半秒就被他丢了回去,吹着被烫到的手指上蹿下跳。
“心急吃不了热米裹。”
段冷无奈地笑着看他,用筷子扎起一个米裹,放到唇边细细吹。米裹的香气逸散在风中,将一个本该寒凉的夜渲染得无比温柔。
谢玉台看着段冷,便也不急了。相比于米裹,这里有更加值得他珍惜的东西。
比如时间。
他看着天边最后一抹青色消失于深蓝,清楚地知道化境中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他和段冷走进膳房的时候还是正午,只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化境中便入了夜。
他预感到终点将近,却不知道这一场梦何时会结束。
谢玉台没来由地心慌。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后院屋檐上悬挂的风灯一盏盏亮起,为自己和段冷的面庞打上一层暖光。两人的眉目在这样的光晕下更加柔和,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
像是最完美却易醒的梦。
段冷还在专心致志地吹着米裹,对于周围忽然亮起的灯光并无察觉。直到一个米裹吹得温凉,他将筷子递过来,放在谢玉台的嘴边。
“尝尝。”
谢玉台张嘴咬了一口,香甜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舌,甜到了心坎里。而对比之下酸涩的心绪却愈发膨胀,它们煽动出谢玉台眼角的一滴清泪,幽幽然划过他的脸颊。
“你怎么哭了?是……米裹不好吃吗?”
段冷见谢玉台流泪,俯身过来,吻去了他脸上的泪珠,又将细密的吻落在他的眉梢和眼角。
“不,很好吃,就是太烫了。”
拙劣的谎言。不足以瞒天过海,却足够堵住段冷问下去的欲望。那人慢慢退回自己的位置上,与谢玉台一同仰望星空。
无数的星子正在夜空中闪耀,勾勒起彼此起伏的光点。一轮明月也皎洁高悬在长明的星河中,一切违和而又自然。
“玉台,你有什么样的心事,都可以和我说。”
半晌,段冷略带担忧的声音传来。
谢玉台笑了笑,将头靠在段冷的颈间。
“段冷,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很想变成天上的星星。它们那么高,那么远,谁也抓不住它们,谁也不能控制它们。”
段冷没有接话,安静地做着一个倾听者。
“后来,我听说妖界的人给每一颗星都起了名字。玄枵、紫薇、长庚……有星聚集的地方,人们也寻找到了合适的名称。从此,星星就被固定在了一个地方,每一束光,都有了自己既定的方向。”
“传说白泽顺着北斗七星的指引,找到了极北之地。”段冷说道。
“是啊。星星被人们一夜一夜地仰望,自然也要履行它的使命。”谢玉台怅然道,“它接受了人们的歌颂,也必须给予指引。
“但有没有人想过,这原本不是星星存在的意义呢?”
“那你觉得,星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段冷反问。
“星星存在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谢玉台眨了眨眼睛,让星子落在他眼里的碎光格外清晰,“它们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物活着,想发光时就发光,想熄灭时就熄灭,不被赋予任何价值和使命,也不必和别的什么捆绑在一起。当然,也不需要谁的仰望和歌颂。”
“那些名字,让我觉得它们被钉在了原地。”谢玉台低下头,“所以后来,我就不爱看星星了。”
段冷很久之后才接话。
“也许,我就是一颗被起了名字的星星。”
谢玉台没有出声,只是目光变得平静而哀伤。
两人吹着夜风沉默了很久,风灯摇曳,小院寂静。谢玉台望着夜空出神,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自己的手背。
是段冷温热的掌心。
“但星星一直自由,枷锁,只存在于人们的心中。”段冷的目光温柔,语声缱绻,“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做真正的星星。”
“好。”
谢玉台点点头,许下了一个不可能的诺言。
常听人说,誓言只在它说出的那一瞬间才有意义,谢玉台至今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快过子时了。”段冷从身后变出几根红烛,插在其中一个米裹上面,笑吟吟地递给他。“该许愿了,我的小寿星。”
谢玉台伸出手,手指有些微不可察地颤抖。
一道燃火术亮起,谢玉台的面庞被火光映照得明亮。夜风忽而凛冽,他透过明灭交替的红烛,望向段冷。
他开口了,说的却不是自己的愿望。
“段冷,我明白你身上的枷锁。”
“我能理解你,是因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无比憎恨‘秦晋之子’这个头衔。”
谢玉台不顾段冷略微讶异的神色,毅然决然地说下去。
“作为青丘七皇子的三百年里,我自我封闭,不敢交朋友,唯恐自己爱上他们。不敢真心快乐,只怕快乐过后袭来长久的空虚。”
“我不敢动,因为我只要不动,就感受不到身上紧绷的枷锁。我无数次幻想自己能回到成为谢玉台之前。那个时候,我刚出生,还没来得及拥有一个名字。”
“所以,如果要许愿的话……那么我就许愿自己,做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段冷神色怔然地听着这一席话。他没有想过谢玉台会在这种时刻吐露心扉,他顿了顿,隔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道。
“谢玉台,你并不是想做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你只是想做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那就祝我们彼此二人,都能成为没有身份的人。”
谢玉台的笑意如清风明月。段冷终于点头,他说。
“好。”
不知何处玉笛横吹,一阙被笛声演绎的生日颂欢快而悠扬,从远方飞来,缠绕在那些暖黄色的风灯下。月光似乎比方才更加皎洁了,种种光源汇在一处,最终变成那人眼中的明亮,比这世间所有的颜色都炽烈,比这世间所有的祝愿都美好。
谢玉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一起吹吧。”
烛火在夜色中熄灭,谢玉台和段冷的面庞又恢复成了微微的暖黄色。笛声渐弱,它的尾音夹杂着几声银铃的脆响,但陷于爱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听不见。
“生日快乐,我的爱人。”段冷笑着对他说。
“我很快乐。”谢玉台敛下眉目。“其实,刚才我还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嗯?”段冷睫羽微动,等着他的下文。
谢玉台在背后攥了攥手指,无限珍重地开口。
“没有身份的谢玉台,永远爱没有身份的段冷。”
话音刚落,满天流星骤然降临,一道道银辉划破夜幕,将温和良夜变成一座声势浩大的舞台。谢玉台和段冷在坠落的星芒中拥吻彼此,那些被赋予了姓名与意义的星星似乎终于逃脱了宿命,每一束光芒,都向着自由的方向。
天地如此空旷,星夜如此浩渺。在激烈的交吻中,谢玉台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星星们正在落下,而他即将飞上夜空。
“段冷,时间到了。”
“时间?”
谢玉台轻轻推开段冷,在唇齿相离的间隙碾磨出这一句话语。
而面前的段冷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眼前正流于细沙一样的谢玉台,并没有惊慌和不解,只是不断地抬起手臂的高度,从腰线到肩膀,固执地追寻、挽留,拥抱着爱人还没有化为莹尘的身躯。
“你要去做自由的星星了吗?”
段冷问道,语气中是无尽的依恋。
“段冷,我爱你。”来不及回答那人的问题,谢玉台的手臂消失,他已经不能再揽住段冷的脖颈,只能用目光与他做最后的触碰,“无论如何,你记住,我爱你。”
他没能听得清段冷又说了什么,谢玉台看着一件空荡荡的赤色锦衣落在段冷怀里,而那人始终维持着相拥的姿势,直到所有四散的尘埃重新汇聚在一起,变作一颗飞跃的星子向天空疾驰而去。
夜幕破碎,巨日降临,段冷抬起头,向谢玉台大声呼喊。
在刺目的白光中,在即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刹那,谢玉台读懂了他的唇语,他是在说——
我等你。 ----
第103章 壹佰零叁·秋叶
谢玉台从化境中惊醒。
睁眼,是段冷的睡容出现在眼前。自己不知何时已从岩石旁挪到了段冷的身边,正面对着他蜷缩,像投身在最安逸的怀抱。
谢玉台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将段冷的身体扳过来,胳膊穿过他的臂弯,好像二人真的在相拥而眠一样。
绣银铃孤零零地躺在他们头顶的草地,偶尔被长风吹拂着滚动几寸,发出不连贯的清脆声响。谢玉台抬手把它拢了过来,收在自己的衣襟。
在二人的上空,层层乌云遮住了星与月的影子,山岗上没有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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