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已散,永夜未尽,谢玉台闭上眼睛,妄想自己的梦还能续写那一个化境。
“祝没有身份的谢玉台,永远爱没有身份的段冷。”
他不愿给予自己太多清醒,在夜色最深沉的时候,便又昏睡了过去。
———
一连数月,游走在碧水青山间,谢玉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这倒不是他有所开悟。只因为他心中满载愁绪,为了一个问题所困,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他此前一生最艰难的决定,也会是此后一生最重要的抉择。无论怎么选,似乎都会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
幸好他的华发早已白无可白,否则,只怕要重演那则“一夜白头”的典故。
他在天地间游荡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觉,春夏轮替,季节从不因人的浮沉而更改,大地由苍翠欲滴的绿换之一身华彩,时令入了秋。
秋风起,金黄色的落叶纷扬,在半空中跳着生命最终的华美舞蹈,偶尔会有一些撞进谢玉台的臂弯。但他的怀抱已被另一个人填满,再容不下其他。
面前的这一座妖族城镇,以秋叶闻名。初秋之时,已有厚厚的积叶铺在石板路上,美得萧瑟而寂然。
谢玉台抱着段冷,像从前的千千万万次那样,跨入一扇相似而又不同的城门。
城中游人络绎不绝,街道上欢声笑语,在这样的繁华中寻一处栖身之地尤为不易。谢玉台与段冷往偏僻处去,走出十余条街,才找到一家挂着“今日有房”的客栈。
进入客栈,一楼的厅堂内也坐着不少人,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处吃茶,乌龙与君山银针的香气弥漫在约十丈的空间内。而简朴的柜台后,却不见掌事的身影。
谢玉台在柜台前站了一刻钟,才有一个小二模样的人掀了后院的门帘进来。
“哟,客官来了。”那小二脸上有一道骇人的疤,生着一副凶相,说话却是客客气气的,“劳您坐会儿。我不会打算盘,还要叫掌柜的过来给您记账。”
他给谢玉台拉开一处茶座,正挨着其中围炉煮茶的三个男人。谢玉台不好拂了他的意,微微颔首,坐了过去。
那三人说话的音量都不低。就算谢玉台无意旁听他人隐私,此刻也由不得他。
“我说,这都半个月了,竟还没人能找到合他心意的礼物!”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半是嘲讽半是跃跃欲试,“咱们要不要去试试?万一撞大运送对了呢?”
“咱们?谁跟你咱们?”另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传来,“一件礼物只能换一个问题。若是成了,咱们三个谁来问?”
“那自然是我!”粗犷男人接话道,“我可得让他帮我看看,什么时候能娶到老婆!”
“得了吧。这问题连我都能回答,你啊,永远都娶不到老婆!”尖声男人回答他,“又没钱又没貌,还非杨府的二小姐不娶,你不孤独终老,谁孤独终老?”
那粗犷男人没再吭声。只听另一个沉稳的声线缓缓而道。
“子景说得没错。那人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隐仙人,若此事能成,还是要问些更有意义的问题才好。”
城中竟有隐仙人?
谢玉台听到这里,看见二楼的楼梯上走下来一位老妇,行动有些迟缓,发髻却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那老妇也一眼就看见了谢玉台,朝他招招手。
“年轻人,过来扶我一把。”
谢玉台将段冷缩成木枝大小别在胸口,过去扶着老妇人下了木梯。老妇人坐在柜台后,在屉中翻出一个檀木算盘。
“开一间房就好,婆婆。”谢玉台说。
“你来得正巧,我们这儿也就只剩这一间了。”老妇人面容和蔼,说话也是慢吞吞的。
领了房牌,谢玉台匆忙洗了把脸,便想下楼去向那三人打听一番“隐仙人”之事。可到了楼下,原先的茶座早已人走茶凉。
谢玉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正当他踟蹰之时,背后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
“客官是在这儿掉了东西吗?”
是那名刀疤脸小二。谢玉台转身,朝他摇头。
“没有。我只是想向方才那三人询问一些事情。”
“是关于隐仙人的?”
谢玉台有些惊讶。“你如何知晓?”
小二答道。“这几日,客栈中没人不议论这件事,买茶来吃的客人们也大都是凑在一起,研究那道隐仙人出的题目。”
“大家……为何如此趋之若鹜?”谢玉台不解。
“嗨,客官,您这是有所不知,这隐仙人可是神一般的人物哪!”小二把毛巾甩在背上,开始滔滔不绝,“前年有个人答对了他的题目,向他请教生财之道,没过一年就发了大财;去年有个人问他如何功成名就,现在,已经做了青州的地方官了!这怎么能不叫人为之疯,为之狂?”
小二说着,愈发激动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我试了十年都没通过他的考验,若是我能见他一面,或许……”
他的声音突然小下去,低头摸了摸斜跨脸颊的刀疤。
谢玉台心下了然,敛目轻声道。“阁下可否告知,隐仙人今年出的是什么题目?”
“题目嘛,倒是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初秋之叶。”
初秋之叶……
谢玉台思索着,又听那小二絮絮说·。
“这几日,城中的落叶都快被人们捡光了,成堆成堆的叶子送往隐仙人的住处,却没有一片能入他的眼。我听说有人尝试了些奇怪的法子,比如开禁术‘逆流之阵’,回到立秋那日寻找第一片落下的叶子。还有人求来灵枫的树种,埋在土里用妖术让它一夜成木,摘去树上第一片变黄的叶子送给隐仙人。可隐仙人却说,这些秋叶有违天道,是为不容。”
“客官,你说说,这初秋之叶到底是何意?”小二蹙起他的眉头。
谢玉台无奈摇头,“我也暂时没有什么头绪。”
“瞧你也是个外乡人。来了我们秋叶镇碰上这等好事,错过就可惜了。若有时间,就在城中捡一片落叶,去隐仙人那里碰碰运气吧,他就住在城北的灵鸢阁。”
小二扯下毛巾,转身就要去收茶盘。谢玉台却又叫住了他。
“阁下且慢,我还有一事想问。”
“嗯?”小二转身。
“这附近可有仙山或灵庙,可以祭拜祈福?”
“仙山没听说过。寺庙倒是有一座,叫碧清寺,你出了客栈一直向东就能找到。”
“多谢告知。”
谢玉台拢了拢衣襟,将化为木枝的段冷放得更稳当,大步走出客栈。
一路向东,爬上一座小山丘,碧清寺就位于此山的半山腰,依石而建,悬木为阶,灰砖青瓦掩映于山色苍翠,几乎与自然融为一体。
正午已过,寺中人迹清寒,只有零星的几簇香火和莲烛立在佛殿围拢的小院中,升起的青烟幽寂而绵长。
谢玉台向看门的小寺童求来檀香十余根,开始一一祭拜。
千篇一律的祈辞,在无数神灵的面前虔诚祷颂过,谢玉台胸前别着木枝,在巨大的神像下俯首长拜。
一拜,祝君天涯顺遂。二拜,祝己长相厮守。三拜,祝你我再续前缘。
——还有那么多事情想和你做,还有那么多遗憾要弥补,那么多误会没来得解释,我们的故事不该止于这个篇章。
随着每一下叩首,殿中都有一声木鱼的空灵之响与其应和。年长的和尚一手持木槌,一手捻佛珠,为谢玉台吟咏亘古神圣的经文。
这些修行之人相信,虔诚者的祈愿会通过这些经文,上达天听。
叩拜结束,谢玉台起身,对老和尚微微颔首致意,他走出神殿,看见寺庙的角落里生长着一颗巨大的参天古树。来时匆匆,一心祈福,竟没有注意到此等庞然巨木,回首时才发现,自己一直走在它的荫庇里。
古树绿叶苍翠,树干深棕,愈往上枝桠愈是茂盛。谢玉台走到石台边,见粗壮的树根盘虬,深深地扎入土地中,将方圆几丈都撑起一个矮丘状的凸起。
旁边被人挂了一个木牌,上书:
“此为一万七千年金丝楠木,内有神明,不可随意碰触,须有敬畏之心。”
一万七千年。
这棵古树有着长于他五十余倍的寿命,跨越万年屹立在这里,不死不灭。它不仅平安度过了五百年前的神魔大战,还在无数谢玉台不可知的岁月中,与所有的劫难与灾祸顽强抵抗,直至将所有业障被消磨殆尽。
顽强、抑或足够幸运。
它立在此处,一万七千年的光阴,究竟看过多少浮世兴衰,听过多少痴人爱恨?
谢玉台不禁走上前一步,他没有伸出手,而是用自己的神识感知着。这棵古木并没有生出精怪之息,仅仅是作为一颗质朴的树,用最原始的方式存在于现世。
——古树,为何你不愿生出魂息,是因为明白世间多有纷扰,所以不愿踏入红尘吗?
他抬头仰望那些高处的枝叶,斑驳日光正从婆娑相依的叶脉中一丝一缕地滑落,落在他的面庞上无数柔光。
它仿佛在回答着他。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得道之法。还未入世,便已出世。
谢玉台深吸一口气,自金丝楠木散发而出的沉香融在草木气息中,被他的感官捕捉到,隐秘而又清晰。他静下心来,试图与古树身上跨越万年的岁月找到共鸣。
浮生若梦,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在跨越万年的时间长河面前,自己的执念、内心的迷惘,甚至于两个人的生死,都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粒红尘罢了。
长风穿叶而过,金丝楠木沙沙作响,谢玉台却只觉万籁俱寂,天地间不闻一丝杂音。
在他睁开双眼的刹那,一片油绿色的楠木叶自那渺远的树冠之顶飘然降落,偶有停顿与游离,却最终不偏不倚地落在谢玉台面前数寸。
谢玉台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这片落叶。
“初秋之叶,叶之初秋……”
他低语,忽然明白了什么,抚了抚胸口点缀着白兰的木枝,离开寺庙向北而去。 ----
第104章 壹佰零肆·解惑
城北,灵鸢阁。
日暮之时,阁前还排着长长的队伍,队中之人均手持一片金黄色的落叶,随着长队缓慢前进。
谢玉台掌心握着一片小小的翠绿楠木叶,在其中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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