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世上的语言总是词不达意,如果字句能代表心灵,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误会发生了。
他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能在有限的条件内和段冷过一个难忘的生辰,偶然想起青丘之西的鹿蜀一族,有自取稻米,磨粉成面,制作“白玉米裹”的习俗。
白玉米裹由两条粗面相互缠绕而成,蘸过百花蜜后紧紧地契合在一起,寓意眷侣双方不离不弃,久久相依。
谢玉台马上打定主意。“段冷,你还记得沉香榭后面的那处田圃吗?”
段冷回忆了一下,道,“你是说只有四亩大小,宫婢们闲来无事种了些稻谷和果蔬的那个?”
“正是。”
“略有印象。你问这个做什么?”
“走,跟我去那里。”谢玉台拉上段冷,就要离开沉香榭。
段冷一副狐疑的样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日连一点花泥都不愿沾上的谢皇子,竟会屈尊降贵地去那种地方。”
“这不是想和你返璞归真嘛。”谢玉台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得很温柔,“毕竟,以后要和你私奔,总不能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这只是谢玉台的一句玩笑话,而段冷却敛了目光,正色道。
“玉台,我可以照顾你,让你过得像在宫里一样。”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低下头不去看谢玉台,“你……是不是不舍得离开这里的一切?”
谢玉台看着段冷的神情,知道他一定又是想的太多。
他只好回过身,走到段冷的身前,扳正他的面庞。“阿冷,你看着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这王宫是很好,要什么都有,什么苦活儿累活儿都可以不用去做。可这里就像金丝笼一样,被人照顾,就要永远受制于人。不做到完全独立,就要戴着枷锁。”谢玉台寻找着段冷躲闪的目光,想要和它碰在一处,“况且,这座王宫不允许你自由地做段冷,这锦衣玉食对我来说,就更加毫无意义。”
“什么都比不上我开开心心的夫君。”谢玉台踮起脚,轻碰了一下段冷的鼻尖,“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嗯。”段冷轻轻应了一声,带着很重的鼻音,他的目光轻轻闪烁了下,“走罢,在宫道上撞见翊鸣军就不好了。”
提起每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在王宫内巡逻的翊鸣军,谢玉台立时虎躯一震。他手忙脚乱地捂住段冷的嘴。
“嘘——!你别说,也不要想,他们就不会出现。”
“为什么?”
“你信我的就是了。”
谢玉台没法告诉他,这里是你自己的妖息化境,一切都随着你的心念而动。
“总之,我不会骗你。”
“好。”段冷像只乖乖大狗,闭上眼睛,努力把翊鸣军的身影甩出识海。
两人十指相扣着,很快走到了那片田圃。
那里和段冷描述的一模一样,被宫婢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理的田园,黄杏子和葡萄都长得有些稀疏,好在地里的水稻还算茂盛。谢玉台走过去,比了比水稻的高度。
“摘水稻,你会么?”谢玉台瞟了一眼不远处,茫然而沉默的段冷。
“这项技能不包含在圣女的闺阁修习中。”段冷回答道,“但田祭之时,我看过很多次族人们秋收稻草。”
语毕,那人走过来,在田圃边脱了靴履,又将裤脚挽至膝盖露出线条劲练的小腿,一步跨入了稻田,谢玉台也紧随其后。
只见那人弯下腰,在水里摸索水稻的根茎,右手并指成刀,干脆利落地割下禾杆。谢玉台也学着他的样子,在略微浑浊的水面下寻找。
“哎呦!”
顺着稻杆向下,还没摸到尽头,谢玉台的手指就被水里的小泥虾咬了一口。他条件反射地跳起三丈,紧挨着他的段冷来不及躲避,被溅了一脸泥水。
“啊……哈哈哈。”谢玉台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那个,对不住……”
段冷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在谢玉台的脸上来回游移。正当谢玉台觉得此事翻篇了的时候,一片阴影快速地笼罩了他,遮挡住所有来自天空的光线。
段冷衔起谢玉台的下巴,脸颊相蹭,落在他唇上一个短暂却充满力量感的吻。
“扯平了。”段冷将自己脸上的青泥蹭上谢玉台的脸颊,看着那人小花猫一样的脸,唇角一抹痞笑隐匿而又张扬,“继续吧。”
谢玉台却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转过身,在段冷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将自己的舌尖伸到上唇。
是段冷的味道。
淡淡的幽兰香,带着一点苦薄荷味。辛烈而清新,克制而热烈。
他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味道了。
自从段冷死后,他的气息也随着三魂七魄消失得无影无踪,谢玉台可以找来妖界最好的画笔绘出段冷的容颜,这种独一无二的气味却再难寻。甚至午夜梦回之时,谢玉台可以听见段冷呼唤自己的名字,嗅觉却在梦境中失了灵。
他明白,气味是活的,梦境无法复现,它只属于段冷。
而如今,他在这一个吻上找回了它。
谢玉台咬着下唇,阖上眼帘,阻挡那些即将涌出的热意,慢慢将眼泪消化在泪腺中。
一旁的段冷在谢玉台沉溺的间隙,已经割下了小山一样高的水稻。他把它们分成五捆,用坚韧的野草扎得牢固。
“玉台,你看这些够不够?”段冷从水稻中直起身,唤他。
“够了。”谢玉台揉了揉泛红的眼尾,走到段冷身边提起两捆,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回沉香榭吧。后院应该有个磨坊。”
“好。”
谢玉台的声音有点哑,不仔细听听不出来。段冷没察觉他的异样,提起剩下的三捆跟在他身后。
沉香榭的后院有个偏门,谢玉台和段冷抄了近路,直接从田圃穿到了后院。
“下一步,磨稻谷。”
割水稻谢玉台没怎么出力,磨稻谷可不能再偷懒了。他调整好情绪,撸胳膊挽袖子,哗啦啦的稻谷一洒,就准备开干。
段冷倒是不紧不慢,简单收拾了一下稻杆,就站在一旁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这石墨并不大,约莫只有井口两倍的大小,重量也很轻,应当是为水叶和镜花这样的宫婢量身定做的。谢玉台越磨越起劲,脚下也跑出了惯性,身影逐渐快得像一阵风。
“当心些,不用太着急。我还没有饿到那种程度。”段冷在旁边提醒着。
“好——知道了——”谢玉台的声音都被夹杂在了烈风里。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厚重的锦袍绊了个趔趄,顺着旋转的惯性,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不远处的柴房门上。
磨盘上的稻谷瞬间失去推力,粗砂大小的颗粒互相碰撞,也迸溅出了大半。
“啊……小爷的腰……”
谢玉台揉着摔疼的屁股,衣袍凌乱地站起身。他的长发有几缕嵌入了柴房的门闩中,扯了好久都没弄下来。
“别动,我来。”
段冷大步走过来,将谢玉台的墨发缠绕在指间,再小心而仔细地将它们一根一根剔出木缝。
他们离得很近,段冷的呼吸吹在谢玉台耳畔,让他整个耳根都红了。
“是不是跑热了?耳朵这么红。”段冷看着谢玉台通红的耳廓,不知是真的迟钝,还是故意说笑。
“嗯……嗯。”谢玉台不敢看段冷的眼睛,怕自己忍不住那些呼之欲出的渴望。
他还要和段冷过生日呢。这可是正事。
“你歇着吧。磨稻谷交给我。”
段冷见谢玉台不答话,抬手揉了把谢玉台的头,才重新走回阳光之下。
那人挽起一寸袖口,将洒落的稻谷以妖术放回磨盘上,弯腰推动磨杆。段冷推得很沉稳,不急不躁,不疾不徐,稻谷很快在均匀而平稳的碾磨下化为了暖白色的细粉。
“段冷,你怎么什么都能做得那么好啊?”
谢玉台感觉自己明显被比下去了,在屋檐下恹恹地问着。
“如果你全身上下所有的心思都是想为你爱的人做一顿饭,你也能做得这么好。”
段冷回答,将磨好的稻米粉收入竹扁中,神色不明地瞧了谢玉台略带绯红的耳根。
可恶,好像被嘲讽了。
谢玉台气得跺了跺脚,说什么也要在下一个步骤中找回面子。
而段冷的问句十分合时宜地响起。“下一步要怎么做?”
“掺水,揉面。”
后院刚好有现成的井水。谢玉台提来一桶,将它与稻米粉倒入同一个石舂内,清澈的水流冲开白皙的粉末,稀稀落落地将它们分隔为湖泊和山脊。
“够了!水不要太多。”
眼见就要“水漫金山”,段冷及时出声制止了谢小皇子。后者一个手抖,将井水洒了些许。
由段冷确认过水与面粉的比例,谢玉台在水池边净过手,才将手探入石舂,缓慢而坚定地和起面来。
“顺时针搅动,这样面团才劲道。”段冷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指导几句。
这一次总算没有再出什么意外了。谢玉台在段冷的指导下揉出了一个软硬适中、莹白可人的圆面团子,他将其整个捞起,捧到段冷眼前向他炫耀。
“看,小爷揉的面团,就是如此完美!”谢玉台沉迷于自己的杰作,将面团翻来覆去,试图在阳光下找到最适合的角度。
突然,他的脚底一滑。
“哎哎哎?这地上怎么有水!”谢玉台仰面向后倒去,趁着最后的平衡将面团抛出,“段冷,接住!”
可怜段冷左手接了面团,整个人还要使出轻功,右手揽住了即将后脑勺着地的谢玉台。
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谢玉台双腿弯曲,韧腰被段冷单手托起,两条胳膊也顺着惯性甩到了身后。段冷一手举着面团,几近半跪于地的姿势,从中间支撑着谢玉台。
“妖啊,可不能得意得太早。”段冷幽幽叹道,将谢玉台从地上拉起。
谢玉台这下再也不敢作妖了。
进了膳房,谢小皇子就变得安安静静的,偶尔帮段大厨打打下手,也乐在其中。段冷揉面、分团、沾粉,条理分明,每一步都极为稔熟。
到了“缠面”的那一步,段冷将坐在小板凳上煽火并昏昏欲睡的谢玉台叫起来,递给他一块白面团。
“你们青丘,是偏向于做长米裹还是短米裹?”段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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