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自己刚才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而杨树旁,一处屋檐上的青瓦有些许松动的痕迹。可怜的屋脊兽被撞歪了一个角,正对着不远处的晒衣台耀武扬威。
谢玉台想起来了,这里是沉香榭的后院。
但真正的沉香榭,早已被女君布下的机关毁坏得不成样子。那日水叶以生命的代价护送他离开,沉香榭也在巨石与烈火的侵袭下化为一片断壁残垣。而眼前的这个沉香榭却完好如初,小楼雅致、花木繁盛,并没有经受那样的苦难。
谢玉台松开捂着右肩的手,那里也没有任何伤痕。微风吹起他的青丝,纯黑墨发缠绕在指间,顺滑而飘逸。
他回到了过去。
不,这里并不是过去,而是段冷的妖息化境。他没有亲眼见到荒颓破败的沉香榭,自然也就幻化不出那样的场景。
段冷。
谢玉台猛然想起了什么,朝着暖阁的方向狂奔。
他跑得太急,甚至被别苑里的花好月圆门绊了一个跟头。他来不及管自己破皮流血的膝盖,三两步跃过盛放的西府海棠,直冲向那扇紧闭的朱门。
推开门,只见段冷穿着一身冷玉色衣袍,执笔坐在暖阁的檀木书案前,略微惊讶地抬头看他。
“你回来了?今日怎么这么——”
段冷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谢玉台撞了个满怀。那人用了自己全身的力气抱住他,力气大得仿佛能把他的骨头都揉碎。
“段冷你在这里!太好了你在这里……那老头果然没骗我……”
谢玉台语无伦次地说着段冷听不懂的话,段冷将狼毫笔搁置在砚台上,捧起他哭花了的脸。
“我不在这里,还能去哪儿?好了,我在这里呢。”
段冷轻声哄着,可谢玉台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他越哭越用力,像是紧绷了太久的孩童终于找到可以发泄的怀抱。谢玉台哭到几近断气,泪水濡湿了段冷的袖口和衣摆,在莹白纯粹的冷玉色上绘出一道道暗痕。
“到底怎么了……你为何哭得这么伤心?是在采田司受了欺负吗?”
哄了许久还不见成效,段冷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他舒展的眉头紧蹙起来,神情也变得有些严肃。
而提到采田司,谢玉台才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他穿越回了哪一天?
他接过段冷早已准备好的丝帕,抹了一把鼻涕。“才不是,谁敢欺负小爷。”
“我只是……只是太久没有见到你了。”
哭过这么一场,又有久别重逢的爱人在眼前,谢玉台忽然感觉心头舒畅了几分。他在段冷的怀抱中渐渐平静下来,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阿冷,今日……是哪一日?”
“怎么,在采田司当值当糊涂了么?”段冷笑道,宽掌从谢玉台的发顶直抚到尾根,“啧,你这么一问,我也有点记不清了。我找找日历。”
谢玉台感觉到那只抚慰自己的手离开了。段冷倾过身体,在书案前摸索,半晌传来一阵纸页翻动的声音。
“这日历是假的?怎么什么都没有?”
段冷不可置信地道。谢玉台直起脊梁,拿过那一本被段冷翻得哗啦作响的日历,只见青竹色封面上用描金笔规规矩矩写着“青丘万年历”几个字,翻开之后,所有的纸页却都空空荡荡。
谢玉台哭笑不得。算了,这毕竟是妖息化境,不能要求太多。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向自己的腰际,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段冷赠他的骨笛。
那么,他现在所处的时间,应该是段冷相赠骨笛之后,上元佳节之前。那时虽然段冷时有“作死”,但正是二人两情相悦,你侬我侬的时刻。
感谢足够灵性的香引铃,将他带回了这段无比珍贵的往昔。让故事里的二人,回到“最好的他们”。
谢玉台想明白这一切,故作平静地对段冷说道。
“无事,应该是水叶或镜花没有注意,在黑心商贩那里买到了赝品。回头再叫她们买一个就是了。”
段冷却有些迷茫,“水叶……?镜花?她们是谁?”
这回换作谢玉台惊讶了。他环顾了暖阁一周,发现窗棂边没有那盆水叶每日浇灌的君子兰,镜花在博古架上留下的刺绣针线也不见踪影。但自己的狐裘、惯用的青玉酒盏,还有常穿的几套赤色锦衣,却全都在视野所及之处。
原来,段冷记下了所有与他相关的东西,却遗忘了除此之外的一切。
谢玉台的鼻腔一阵酸涩涌动,差点没忍住又热泪盈眶。
他将脸埋在段冷的肩膀,蹭着他衣襟上的幽兰香,呢喃道,“没关系,她们不重要。”
“只要你在这里,我别无所求。”
谢玉台放任自己沉沦下去,想将这久违的温存一刻无限延长。他顺着段冷的颈线,想要攀上那双如刀锋利的薄唇。
段冷亦低下头,接纳他的热烈。
而这时,暖阁中的红木地板忽然剧烈摇晃起来。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彩釉一一砸落在地,迸裂成无数碎片。
“是地动?”段冷率先抬起头,将谢玉台护在胸膛间。“别怕,待在我怀里。”
谢玉台在段冷的衣襟前咬住下唇。他明白,妖息化境中绝不会存在什么地动,有的,只是化境的崩塌。
这一切,太短暂了。
段冷尝试了几次撑开防御屏障,但都没有成功。剧烈的摇晃中,雀替、角梁接连从屋顶砸下,梨木房梁也生出了巨大的裂纹,悬在二人头顶摇摇欲坠。
“房梁要塌了!玉台,我们快躲到桌子底下!”
段冷见状,大声催促道。但谢玉台却紧抱着他不撒手,在天崩地裂中维持这一个与他依偎的姿势,神色平静而笃定。
“不,就这样。我想多抱你一会儿。”
“……好。既然你不怕,我亦不惧。”
段冷比谢玉台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身体前倾,努力让自己的脊背成为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二人就这样在晃动的光影中安静地相拥。经受不住震颤的房梁断成数段砸落,紧接着是碎裂的屋檐、青瓦和吻兽。
一道道刺目的天光照射进暖阁,似乎在强迫谢玉台醒过来。
“阿冷,我要走了。”
谢玉台能感受得到,这一方化境已经撑到了极限。他的身躯正在逐渐变得透明,衣服从袖口开始化作莹尘,目光无限温柔又无限哀伤。
“我还会来见你的。等我,阿冷。”
“什么?你要去哪里——”
化境没有给他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谢玉台被强大的引力拽入了一片虚无,在身体被旋转、被挤压之后,他又回到了霞衣客栈中那间小而简陋的厢房。
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正在他面前,抓着香引铃,似乎想把它吃下。
“葡萄!银色的葡萄!啊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既疯魔又癫狂。
谢玉台还没有完全清醒,就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他冲过去夺那枚绣银铃,醉汉却往左边一闪,让谢玉台扑了个空。
“把它还给我!!”
那醉汉身量超过两米,高举手臂时任谢玉台跳起来也够不到,偏偏他又力大无穷,一推就把谢玉台推开老远。
眼见那醉汉就要将香引铃吞下,厢房的门被人撞开,一枚弩箭射入了醉汉的脖颈。
“呃啊!谁敢偷袭你老子我……”
醉汉咆哮着倒下,倒地的瞬间激起一层尘浪。手持弩箭的小二拍着心口,似乎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都怪前几天来的那井夫,把这麻箭藏在井底,让我一顿好找!”小二喘着粗气,愤愤而言,“但还好赶上了,没让他捅出什么娄子。”
谢玉台暗道,他捅出的篓子已经够大了,中断了他与段冷的一场美梦。
那是他走了三千里路、跪了四百九十级台阶才求来的黄粱一梦。
“给客官您赔个不是。”小二走过来,一边向谢玉台俯身道歉,一边将昏睡的醉汉拖出房门,“我回头给掌柜的说一声,今日房费就给您免了,再送您一顿早膳。”
小二离开,那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也被关上。
那人走后,谢玉台看着满地狼藉,深深的叹了口气。也怪自己在进入妖息化境前并没有插好门闩,才让醉汉不慎闯入。
谨记教训,下次一定要记得关门。
谢玉台简单收拾了一下醉汉搞出的乱况,坐回段冷的榻边,抚摸着他高挺的眉骨、薄唇的弧度,以及五官中所有俊朗的线条。
段冷还在这里。
神巫殿前的那名老者不曾欺骗自己,或许,他真的曾经是个神仙。
那么依他之言,自己与段冷相会的机会,就只剩下两次了。
两次之后,围绕着段冷金丹的最后一息就会离开体内,谢玉台就算将神识彻底化为异香,也无法在苍茫的三界六道间找到段冷。
他看着桌上那个静静躺着的绣银铃,很久都没有说话。 ----
第100章 壹佰·神辇
醉汉一事过后,谢玉台在一次午膳的间隙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客栈掌柜。掌柜是北方蚩尤一脉的后代,性情豪爽,为人大方,当即免了谢玉台的所有房费,还让他尽管多住一些时日。
但谢玉台婉拒了他的好意。第三日清晨,他便带着沐浴过后的段冷再次踏上了旅途。
他原本也没打算在云岭镇长留,当初选择在这里住下,只是因为筋疲力尽。如今休整得够了,自然不会在此蹉跎。
在有限的时间里,谢玉台还想带段冷多看看这世界。
他知道如今段冷虽然看不见,但是皮肤还能感受到风的流动、光的照耀,他的气息还未尽,还能够在这个世上呼吸。那枚银铃成了继骨笛之后谢玉台最重要的东西。他把它系在自己的腰绳上,与几缕垂悬的红纱在一起,每走一步,谢玉台都能听到它的声响。
这声音提醒着他,他与段冷之前的桥梁还没有断,他们之间的缘分还在续写。
这一次,段冷和谢玉台的旅途没有目的地,也不需要目的地。东西南北,任何一处都可以是他们的方向,兜兜转转,总归不会回到原地就好。谢玉台小时候就想做一只闲散妖,在四海八荒流浪,野得连自己的家在哪都忘记。
忘记了,便能将整个天地当作自己的故乡。幕天席地,四海为家,狐狸生于山野,狐妖也不该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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