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知道与否,根本没有我曾经以为的那般重要。”谢无尘轻轻的说,“于他们而言,我是不重要的……是谢将军不要我……” 白知秋撑起身,从背后抱住了他。紧贴着他胸膛的肩背紧绷到极致,像拉满的弓弦。他在黑暗中摸到了谢无尘的脸,干干净净,没有泪痕。 谢无尘觉得空。 他终于从那种若即若离里挣脱出来,把自己变成毫无干系的旁观者。说不上难过,也说不上悲伤,甚至没有什么失望。 只有竭尽全力,终于到头却发现一无所有的恍惚。 白知秋顺着谢无尘的手臂探下去,扣住手腕,用一点稀薄的暖意拢住他的指节:“从这里到浮关阙,半日足够来回。” 谢无尘闭上眼,向后躺去。 *** 浮州天高,遇到晴日,太阳量得刺眼。从这里往南边望去,能看到无尽的、空旷的莽野,衰草卷着白霜,连天铺满。天的尽头是影绰绰的城,眸光一晃,就看不清了。 望乡木前有一块碑座,已经被风刮没了棱角。据说这里原本是有一座石碑的,上面刻着曾在望乡木处分离的所有人的名字。谢无尘抚摸着碑座,抬眼看见了不知是谁挂在树上的红绳还有铁牌。 白知秋递给他一樽酒,看他沿着碑座浇了一周。 “我娘葬在宁山。”谢无尘在酒液敲击石座的声音里开口,“宁山在顺安的北面,她说,在那里,可以望见北境的雪。” 她不喜欢顺安的潮雨,却为了稚嫩的幼子,终生留在了霏霏雨幕里。 一樽酒很快见了底,谢无尘偏过头,向白知秋笑了笑:“可我望不见她。传说中讲,望乡木会引游魂归乡,她在那方,能回来吗?” 白知秋垂手而立,始终望着他。 谢无尘喉口发紧,喉结一动,仓惶别开眼。 望乡木代表的是别离,不是归来。它缄默地站在这里,见证了骨血的分隔,又见证了北越的分裂。它接不回归乡人,也送不去羁旅客。 它与宁山远隔千里,相望不得。 醇厚的酒液浸湿了石面,映着正午一点日光,蜿蜒留下一层痕。 “谢家镇守北函关,一百四十余年,终了于兄长这一代。”谢无尘提着酒樽,磕了磕石座边沿,声音带着两分疲惫,虚飘飘的,“我小时候不解过,怨恨过。现在再想来,不过是想你多看看我。我困在方隅之间,你又困在哪里呢?” 酒樽坠地,没入枯草。碑座埋在萋萋荒草中,像无人祭拜的无名碑。 “我的命挺好的,”良久的沉默中,谢无尘又道,“世间难有两全,命数由不得你我安排。我攀附着谢家的尊贵,活得逍遥自在。现下,我将自己的命许给别人了。下辈子没我从中作梗……你别再辜负我娘了。” 白知秋跟着谢无尘上车,刚刚坐下,谢无尘就沉默着将所有东西都拨到了一边,抱住了他。 “你昨夜没休息好,睡一会吧。”白知秋扶着谢无尘,让他枕在了自己腿上。谢无尘别过头,嗅着鼻尖的霜雪冷意。 这种时候,白知秋便又显得又冷淡又薄情了。也只有这种无所谓与淡视,能让谢无尘感到安宁。 白知秋抽掉他的发冠,好让他枕得舒服些。然后捞起他的手,将什么东西寄到了他手腕上。 谢无尘想看一眼,囿于空间不得动作。到最后,只记起白知秋编了一路的手绳。 大概是那个罢。 白知秋没有让他细想更多,清瘦的手阻绝两人对视的目光。谢无尘阖上眼,默念着心法,强行让自己的思绪沉下去。 到后来,有没有睡着,他自己是说不清了。 白知秋喊醒他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姚连乐府上。他身上搭着白知秋常穿的那间白裘斗篷,听外面好似有许些人迎上来,蹙了眉。 “夕误回来了。”白知秋道。 谢无尘从混沌中醒来的倦意立刻烟消云散,“腾”地站起身。 作者有话说: 人生中第一次通宵,送给了码字。通宵的结果,是第二天脑子一塌糊涂。 感谢观阅。
第85章 阴谋 谢无尘印象中, 夕误总是一身青衫,手中拎把小竹扇,面上是温和的笑。谢无尘远远站在人群之外, 第一眼便看到了青衫外披了一件黑金大氅, 站在人群正中,有条不紊安排事情的人,一阵恍然。 细数来,他离开顺安不过一年时间,却有了恍如隔世之感。以至于他再见到先生, 竟有些不敢相认。 白知秋却比谢无尘还要久。 他将夕误接回学宫时, 夕误方过始龀之年,是个不到他胸口的小孩。二十年光阴流转,夕误离开时, 白知秋已然闭关, 自此之后, 再未见过一面。 加之夕误易了容, 白知秋只能通过辨别骨相去认人。但骨相尚且隐藏在皮相之下,无事之时,谁会去认真记呢? 夕误很快安排好了事宜,遣散人群,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他在走动间卸去了脸上的易容, 于是他的眉眼便在这短暂的十数步中, 变回了谢无尘熟悉的样子,也变回了白知秋久远记忆里的模样。 剑眉星目,进退有度, 神仪疏淡。 谢无尘在他的注视里, 听见风过之时檐下的风铃声, 落雨顺着树叶的脉络,砸在他的掌心。 他闭了眼,泪珠却乍然滚落。 沉寂下去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愈是想止,愈发汹涌。 夕误叹了一声,抬到一半的手落下去:“长高了。” “是。”谢无尘哽咽,直直跪下去,声音颤抖,“先生。” 是了……对他来说,是生死上走一遭了。 齐悟的手刚刚伸出,就被白知秋以两指抵住了手腕。 谢无尘无声地叩了下去。 夕误原本要说的话,都因这一叩停住了。 少年人身形尚且单薄,伏跪在地时,两片突出的肩胛就显出来。 他拜夕误为师时,夕误仅允了一拜,留给他“行止由心”四个字。正式上碧云天后,缺了那个教引他十年的人,他欠的礼始终没有还上。 夕误垂手,落在谢无尘发顶,像每个长辈都会做的那样,尽是宽慰。 “他能跪的人,只有你了。”白知秋收回手,轻声道。 夕误正对日光,眉眼被日光一照,不甚明晰。他扶起谢无尘,抬眸望向白知秋:“小师兄,在路上有事耽误?” 白知秋“嗯”一声,回完后,便没了要与夕误叙话的意思,单刀直入道:“顺安生了何事?” 夕误了解白知秋,对他的反应毫无意外,没直接答:“陆师兄的刀在我这里。顺安的事情,一时半刻说不清。” 周围的人散了干净。谢无尘擦干眼泪,跟着夕误往后院走去:“先生,当时是如何脱困的?” 夕误看了白知秋一眼,见他神色不动。转过头再看向谢无尘时,又是似笑非笑的温和神色了:“我是明掌门座下五弟子,他们用什么法子能困住我?” 谢无尘一听就懂,明白夕误也在避而不谈。夕误,姚连乐,他们从事发开始,便知晓脱开表面扑朔迷离之下的暗潮汹涌。他们默契地走到了一起,析捋出其后可能的盘根错节,唯独将他排除在外。 “是谁要杀我?” 夕误推开门,回眸看他一眼:“你聪慧,我即便不讲,你依然能猜个七七八八。可这件事你猜准了,大抵也不会信。既然如此,探究已经放下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是了。 无论行刺的人是谁,北越、顺安、还是姚连乐,谢无尘都很难为任何一方,找到一个完全讲得通的理由。况且,他而今对着这个问题,已然没了当初的执念。 谢无尘点了下头,就要跟着一起进屋。他同白知秋下学宫的本意不在谢家,该谈的事情自然要继续。 夕误跨入屋内,正要关门,被谢无尘一挡,两人皆是一顿。 停了一下,夕误问道:“你要与小师兄一道?” 白知秋正将披风往门边的衣架上挂,闻言转过身,蹙眉。 “倒不想你会将谁带在身边。”夕误不很上心地说了一句,让开身。手指一抬一落间,已经凭空起了道此路不通的卦,给这方小屋封上结界。 卜术无形,初接触时,比起其他咒法受限较大。但当真到了会用的人手中,又来得比什么都轻巧。夕误折向桌边,涮洗茶杯:“你不爱喝酽茶,无尘也不爱吃苦,将就着喝杯水吧。” “确实够将就的。”白知秋道。 “你若是不想将就,我出去找找,总能找到些清茶。久别重逢,没有让自己事实上的师父受委屈的道理。” 白知秋缓缓抬眼,无言以对。 尊师重道,传道受业这两门课,他们师门三代,全是该让院阁打回去的考核成绩。 非要摸着良心说,他们师门三人,似乎也没什么师徒情可以讲。夕误想着,将杯子摆正。哗啦的水声响在室内,一时寂静非常。 “我要无尘上学宫时,本是想以他向你传信。”夕误失笑,看了谢无尘一眼。 夕误的眼睛瞳色很深,不笑的时候眉目锋锐,有一种接近浓墨重彩描绘的工笔画的质感。笑起来却没有白知秋那般生人勿进,他笑叹道:“有异无异,只求我两分薄面,让他留在学宫。他非局中人,没必要入局。若要入局,便不由我开口了。” “天下承平日久。”白知秋缄默片刻,又意味深长道,“我原以为你只想保护他。” 谢无尘在两个人身上,感到一种难言的疏离。目光交接间,尽是刀光剑影。他们并不避讳在谢无尘面前剖露自己的目的,可他竟也不觉得很难受。 “学宫不涉人间事,仅准允弟子下学宫。我仁心就那么点,连个普通人都做不成。”夕误将白水推给白知秋和谢无尘,转过身,轻叩了两下墙壁。 一道淡金色的法印一闪而过,继而是“咔哒”一声轻响。夕误卸下墙上那一层遮掩,自后面的暗匣中取出一只檀木盒。 “陆师兄的死,或许有我的因。”夕误捧着木盒,缓缓推向白知秋,“我没有寻回他,只带回了他的刀。” 器主身亡,本命法器同样会崩毁。陆积玉出生时候,白知秋还是那个无甚忧思的掌门首徒。他喜爱长刀,由父母央求,白知秋亲自定下图纸,交给术院炼器宗师锻造而成。 跟在他身边两百多年。 白知秋捡起碎刃,以指腹轻抹去其上的血渣和泥灰。刀刃仅余锋利,再无半点灵气。 七十多年,不曾见过这柄刀了。 碎刃旁侧,还躺着一只带血的平安扣,尾端的长线纠纠葛葛缠在刀柄上,显得上面的云纹都有些不伦不类。 偏就像碧云天上那个始终稚气的少年人。 他为红尘诸景离开学宫,可自此,世间山河依旧,却再不是他的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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