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从四周平静扫过,无波无澜收回来。 他应当是要找一个什么人,但那个人现下不在, 所以他找了也是徒劳。但这个等待和寻找的过程并不让他厌恶。于是, 谢无尘又往前走了些路,转了自己的目的,要去找个能让他洗干净手的地方。 最好是能找到一个, 清净一点的地方。谢无尘想。 往前走了不知多久, 他终于看到一处溪流, 出现得突兀又违和。 谢无尘审慎地观察完周围, 才小心蹲下身,撩起泉水,一点一点地将手上的血渍搓洗下去。 暗红的血色被水一冲,跟着细弱却湍急的水流流走了。冰一般的寒泉冻得谢无尘指尖发红,他正要起身, 旁边却有人垂下手, 手中递过一条帕子。 那条帕子是素色的,右下角绣着一枚翠绿色的花纹,像是藤蔓纠缠在了一起。他看了片刻, 抬起头, 看见递帕子的那人背着光, 正巧也在垂眸看着他。 “师父呢?”谢无尘听见自己问道。 那人顺手指了个方向:“师父没说,许是去找些吃的。” “哦。”谢无尘随意应道,瞥见帕子上也沾了血,蹙着眉将自己的手翻来覆去检视两遍,才发现手上的伤口。 “夜归是仙门灵剑,轻易动用会伤着你的。” 那话平静极了,含着一股子规劝的意味,与他并不及谢无尘高的身形极为不符。谢无尘沉默片刻,拗气一样将帕子丢回去,没好气道:“你能行,我凭什么不行?” 他没多说,安静站在原地,被他一挥手撵走了。 手上的水渍尚未彻底擦干,几丝晕在伤口周围,衬得不是很严重的伤口有些碍眼。胸口酸涩,涨满了不明不白的情绪。谢无尘将它们掏出来,细细品鉴,其中最明显的,应该可以名为嫉妒。 一种带着羡慕,仰望,又含着求而不得的嫉妒。 可是,他为何会嫉妒白知秋呢?尤其是,少年时的白知秋? 这样的情绪让他觉得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在讲,白知秋就是这样的,轻易拥有他没有的一切。另一半在讲,自己素来不比他差,为什么别人就是不肯看他。 谢无尘收敛起了情绪,跟着少年白知秋往另一边走去。他们好像走在一条名为时间的长路上,白知秋的身形在走动间抽条,拔高。他在身后跟着他的步子,伊始是一步一印,逐渐落了几步。谢无尘紧追上去,两个人的距离仍是越拉越大。 天际昏色未改,他已然变了模样。 变成了谢无尘曾在他识海中见过的模样。 他绑着浅灰色的束腕,长发被一条丝带系住,手中转着一柄光华流转的短剑。 再转身向他看来时,眉眼淡然,眼眸如封禁的万里雪原。 他们中间隔着层层人群,像立于不可跨越的天堑两岸。 谢无尘悚然一惊,瞳孔骤缩,口中念着“别”,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手掌重重摁在地上,被不知是碎石还是什么的东西划开。 可他反抗不了。巨大的恐惧淹没了他,让他扑腾着远离。名为恐惧的东西在他脑中嘶吼,像慌乱之下无节奏的鼓擂和号角。 谢无尘从未做过这么不受控制的梦。 少时,夕误说他情浅。梦境之中,他常会身不由己,却极少感到无从呼吸。真正被束缚得不得解脱的时候,也只有来到学宫前的那一段时间。 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只知道自己要跑,要躲。可要躲开的是什么,却始终形不成一段完整的记忆。 逃离的路太长,太曲折了,身上的伤口在逃跑的路上撕裂又恢复。那种疼不只是浮于身体表面的,而是从魂魄深处生发出来,附骨之疽一样,并不会随着伤口的愈合而消失。 他很怕身后那个人,又恨极了他。 可他想不起那个人是谁。 这不对。 谢无尘逼迫自己从感知中抽离出来,冷静旁观眼前一切,以图在梦境中保留一丝清醒。 这种旁观的感觉极难持续,像是溺水的人竭尽全力后露出水面后得到的刹那喘息。可也是这种不曾间断的挣扎,让他用寥寥无几的意识,拼凑出了一个名字。 “白知秋。” 白知秋……是谁? 下一瞬,更彻底且致命的疼痛席卷了谢无尘的全部意识。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沉重地喘息着。呼吸间,满是齿关咬出的血味。 谢无尘笑了出来,在剧痛中冷漠地想:这三个字,是属于他的记忆的。 “休,想。”谢无尘一字一顿地说,在身后剑光落下的一瞬,堪称决绝地撞了上去。 剑光直直穿透眉心。 千丈苦寒之地的冷意从额心开始蔓延,冻得他眉宇间都结了霜。盘附不去的疼痛也在这样的冷意下被迫蛰伏。谢无尘侧头,看见周遭混沌的场景从远处开始,如遍布裂痕的冰面,层层陷落。 剑光散尽了,雪蓝色被染红,眼前一切像周而复始的回环。谢无尘落回了伊始的长路上,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向前望去。 这一次,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 那个人的背影并不远,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每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一个带血的足印。几步之遥的距离,谢无尘始终追不上。 白知秋。 三个字,忽而重重地砸在谢无尘心里。 “白知秋……” 背影稍稍一顿,继续向前走去,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一样。 “白知秋。”谢无尘听见自己一遍又一遍喊着,拼尽全力去追,走不动了,就往前爬。 不能让他再往前走了。 可辽无边际的冷意又来了,非要与他对着干一样,束缚着他,不肯让他再追。 “别走了……”谢无尘哑声重复,“别走了……” 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远,头也不回。一条遍布荒草与枯骨的道路,尽头处只能是深渊。 最终的最终,那个孤独的背影,消失在了一片血红的天幕尽头,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了。 他好像一直在看着那个人的背影,看着他向什么走去,从不留恋,从不回头。 胸口忽而漫上一阵近乎于万箭穿心的疼痛与窒息。 他不想让他走到那一步。 场景再一次开始碎裂,呼啸刮起的风割断了谢无尘扬起的发。他就地滚了一遭,避开了向他脖颈汇来的风刃,翻手一抓,抓了个空。 “昭至。”谢无尘低声念道。 因为崩塌变得漆黑如墨的天空中,瞬息被映得雪亮。 崩塌停滞,随之爆发的是更大的陨灭。白光摧枯拉朽地横扫出去,将目之所及的一切湮灭殆尽。 谢无尘眯了眯眼,听见白知秋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来:“分不清自己与外人了吗?” 他躺在白光正中,喘了口气,摇摇晃晃地撑身站起来:“没有认错。” “也是。”白知秋很轻地笑了,“不然要破开这层幻境,没这么轻易。” 谢无尘被光亮照得眼睛疼,就要将意识从识海中抽出。识海中最后所见,是无数激射而去的丝线,将湛亮的天幕切成无数碎片。 白知秋猝然睁眼。 谢无尘虽然抽出了意识,却还没醒过来,捉着白知秋的手腕,呢喃一样叫他的名字。白知秋端详着他的侧脸,从他的眉心中,抽出了一道破碎的灵魄。 那片碎灵魄被抽离后,非但没有消散,还在因果线的束缚下不住挣扎。白知秋闭上眼,将灵识沉下去。 于是,谢无尘在幻境中所见的那条尽是枯骨与鲜血的路,直直撞入了白知秋的脑海。 下一瞬,白知秋面色骤冷,开了口:“绞杀。” 平日里温驯的因果线毫不犹豫,将这片灵魄绞得不能更碎。 昭至似乎感知到周遭危险,不住地嗡鸣着,被白知秋在剑柄上点了下,不情不愿安静下去。 白知秋就要去唤醒谢无尘,手都伸了出去,却猛地扭过头,弓下身。 涌到喉口的血腥味被他强咽了下去。 再抬起头时,已经什么都看不出了。 谢无尘就是这时候睁开了眼。 受蛊咒影响,人的记忆是很不清楚的,像一场囫囵惊醒的大梦。谢无尘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对上了白知秋清冷而温和的眸子。 他觉得自己有点难受,呼吸沉重,整个人清醒不过来。一开口,嗓子也是哑的。 “夕误那边出了事,我们要赶过去。”白知秋抽手,又一次尝试失败。他这个举动好像触动了谢无尘紧绷的哪根弦,整个人被拽得栽在了对方身上。 白知秋停顿了下:“起床,走了。” 谢无尘本来想说:“我梦见你了,你要走。”可此刻,他看到这双眼,看到这个人,突然间,就说不出来了。 他动了动唇,只是道:“何事?” 作者有话说: 看完小破球,抱着书架上的航空航天概论啃了一天。最后,被迫承认,有些东西,真的是我学不会的。 感谢观阅。
第89章 封禁 “怎么忽而间又要回来?回就回还要人接?”明信一回头, 就见余寅从门帘外鬼鬼祟祟露出个脑袋,“不是说着,我和秦师姐带几个武道院的弟子一道去宜州吗?小师兄昨晚又改什么话?那现下如何安排?” “进来说话。”周临风指指空着的椅子, 又望向明信, “夕误的音信断了好些年,刚寻到人便要回学宫。小师弟将玉简留给了小师兄,小师兄又要求封禁阵易阵眼。师父,这个关头,他们多半是遇见了解决不了的棘手问题。” 短短几句话中, 透露出的事情太多。余寅正伸手去拉椅子, 闻言震得脚一歪,差点自己绊自己:“嗯?什么?夕误要回来?易阵眼?小师弟才多大?” 周临风凉凉斜他一眼:“夕误是你师兄。” 余寅一口气噎住了:“这与夕误是不是我师兄无关,按你这般讲, 小师兄能当我们师叔。主要是小师弟, 他修行只有几个月, 能扛得住吗?” “只能是不得已而为之了。”明信蹙眉, 示意他们安静,“知秋不在,要易阵眼至少需要半数人压阵,危险了些。” 余寅侧目,正好与秦问声和姜宁对上了眼神, 又心照不宣转开。 岂止是危险了些, 若是扛不住,神智错乱都是轻的。白知秋不提,夕误是真的狠得下心, 养在身边十来年的小孩, 说卖就卖。 “不是四师兄也回来吗, 小师兄再等两年……”余寅又道,却显得很是底气不足,到最后,自己消了音。 照他自己在谢无尘身上算出的卦象,都知道已经到了千钧一发利刃悬颈的时候了。 这两年等不等得,没人能够给出准确的答案。 “仙道院那边,吵不出结果。”周临风淡淡收回目光,平静道,“要易阵眼,余师弟不能走。正巧你未曾见过夕误,让姜师弟去接吧。阵阁符阁各出五名弟子,同秦师姐和寻咎长老下学宫。个中无论有什么意外,即刻传信于我与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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