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尘动了下唇,垂眸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中空茫:“没什么。” 春苑尚暖,白知秋身上的水汽没散尽,笼在染了血丝的眸子上。平日清冷的眼睛整个都是红的,像哭过一场。 其实谢无尘本来是想说“你先歇”,但看见白知秋的眼睛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有什么在拉扯着他,让他最终出口的话,就不是这三字了。 他突然就不想走了。 谢无尘看向床榻:“我等你歇下再走。” 白知秋向屏风外瞧了一眼。 谢无尘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越过屏风,只看到被关上的窗。床头的夜明珠光线明朗,却画得白知秋面色苍白。 “明日要忙的事情还有许多,早些歇吧。” 他让白知秋躺下了,探手熄掉夜明珠,才摸黑出去,在屋外站了好一会。 最终,谢无尘还是轻手轻脚地坐在了书案边。 作者有话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出自《白石郎曲》。 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 出自《晋书·陆机传》。 感谢观阅。
第44章 风动 谢无尘睡不着。 此时此刻, 无论如何,他放不下心。 白知秋状态太差了,他将他的手在掌心护了那么久, 都捂不出一点暖意。曾几何时, 白知秋尚可将疲态表现给碧云天上诸位师兄,可今日,再多痛楚,只能他自己扛。 谢无尘坐在椅子上,撑住了额。他看不清白知秋的房门, 抬眼转目都是浓沉黑暗。在有如覆压的沉闷中, 他感受到了藏在空气里的,不明显,却挥之不去的寒意。 暗色如潮, 凉意弥漫。 白知秋也睡不着。 长发只擦了个半干, 湿漉漉地贴着脖颈和后背。凉意趁机得寸进尺地渗入肌肤, 让他一呼一吸间都带着霜。 白知秋觉得冷, 又觉得疼,生自骨头里的寒意和血腥气是短暂的暖驱散不掉的。细密的疼痛不是生自指尖,而是从骨头关节里窜起,密不透风传入肌肤,再缓慢凝结在心脏, 勾住魂魄。 他疼得近乎要蜷起身。 迷茫中, 白知秋摸到了自己的右耳。 那只耳上有一点小孔,因为太久没再戴耳饰,快摸不到了。 白知秋在黑暗中等了很久, 等到身上疼痛都不再明显了, 才慢慢翻过身, 向屏风外看去。 天际尚未放亮。 他摸索着起身,光脚踩在地毯上,安安静静摸到窗边,推开窗。 春苑的风扑面而来。 四时苑同现四时景色,春苑的风甚至带着和煦暖意。可白知秋伸出手,走廊的风便穿过指缝,不给他抓。 今夜无月,院子里的桂树,树下的秋千一道被黑暗吞没,有如深埋在实质的地底。 他什么都碰不到。 厚重的压抑感一波一波袭来,攒叠在胸口,逼得人喘不过气。 白知秋死死扣住了窗棂。 “师父……” 白知秋低低念了一声,继而有些想笑。 可他笑不痛快,也哭不出来。 屋门轻响一声。 有人慢慢走过来,将一件宽袍罩在他身上,从背后抱住了他。 暖热的手掌沿着臂膀寻到了他的手,然后徐徐地托在掌心。 谢无尘的声音低低响起来:“睡不着么?” 白知秋没动,但好似突然间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缓缓敛下眼睫,紧绷的肩脊也慢慢放松下来。 谢无尘听见他“嗯”了声,低不可闻。 “白师兄。” 或许是白知秋的手冷如万年寒冰,就愈发衬得谢无尘掌心暖热,甚至暖得有些灼人。 暖意融融中,已经冻得发僵发麻的手指又开始生疼。接着,沉寂在骨头里的疼痛也开始作祟。 他明明已经习惯这种疼了。 白知秋蜷了下手指,忽然就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松开。”白知秋道。 谢无尘拥住了白知秋微颤的肩膀,固执地护住他。许久,他退了两步,将白知秋拉离了窗户。 “白知秋。”他说,“是那些黑雾伤了你吗?” 白知秋默然,站的笔直。谢无尘想从虚无的黑暗中看到什么,可最终只听到风声微然。 风从窗中透过来,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有什么随着这道风扬起又散去,白知秋再开口,声音已如平日一般:“不是。” 不是。 他得到的只有这两个字,似是而非。 谢无尘完全看不清白知秋,但他知道,那汪湖上的涟漪已经被完全抹平。 “医阁的籍册尚未核对,明日事务依旧繁杂。你再不睡,天便亮了。”白知秋温声道。 “医阁的籍册。”谢无尘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声音很低。白知秋听见谢无尘因整日忙碌显得有些疲惫的嗓音:“安排我去医阁?那你去哪?” “当下是旬底,姜师兄负责驿站,那边有凡人,你要去帮姜师兄吗?” 白知秋没接口。 “然后,在我并不知晓的时候,你下学宫去寻陆师兄,去查中苍沙洲的疫病。反正没人管得到你,是么?” 离得太近,话音就太过清晰。白知秋躲了躲,拨开他,又收回了自己另一只手,向前一步,转身倚靠着窗棂,凝视着谢无尘。 沉默许久,白知秋叹了口气:“我几时说了?” “你向来不说。”谢无尘逼近一步,“你甚至不曾说过假话。” 可你心里,难道不是这般打算的么? 你从来不肯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他人。 拉进的距离里,心跳声清晰入耳。 “在你这里,没有一件事是完完整整的。”谢无尘沉声道,“你顺理成章地蒙蔽我,蒙蔽他人,可是……” “你不难受么?” 缠着绷带的手疼得厉害,白知秋把它往身后藏了藏,那个瞬间,谢无尘几乎就要以为,白知秋能够褪下他身上那层万事无所谓的云淡风轻,将所有的真相和盘托出。 可是这种错觉一闪而过,那层由脆弱凝成的薄冰已经融化,再次融入厚不见底的冰层中。 白知秋低笑了一声:“你在逼问我吗?” “……” 谢无尘沉沉地注视着他,不言不语,再次将白知秋拉离窗口,关上了窗。 好久,他的声音才温温沉沉响起来:“没有想逼你。” 白知秋觉得太冷了,朔朔寒风关上窗也拦不住。 他知道谢无尘想问什么。 谢无尘想问那些黑雾从何而来,想知道辰陵作为天赐的洞天福地,为何会出现这般邪气的东西。 自己该怎么告诉他? 白知秋站在那里,说不出话,也看不清东西,甚至难有动作。 他任由谢无尘将他向屋里拉去,在这短短几步里,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暖意总是转瞬即逝。 手指重新陷入麻木,痛感便也渐渐消了。 “你想问的,都不重要。”白知秋道,声音轻的像是鸿羽,带着一种捧不住的易碎感。 他说:“会消的。” 说完,他又重复道,像保证似的:“会消,很快。” 谢无尘转身的同时,碰到了白知秋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极细微地瑟缩了一下,不着声色地收了回去。 不知为何,谢无尘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想安静地,将他往掌心里护一护。 小师兄是仙人护在掌心里的月亮。 这轮月却落在了水中。 世间虚妄,不过镜中月,水中花。 最终,他抬起了手,却只是碰了碰白知秋的侧颊。 长发方才在这里拂过,湿凉一片。 “我们只是担心你。” 白知秋凝视着他。最终,他眨了下眼,别过头很轻地笑了,带着嗤意:“你知道我大你多少么?” 他坐在床边,谢无尘笔直地站在面前。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落入下风的姿态,在这句话出口之前,白知秋仰头,丝毫显不出是被压制的。 直到这声笑出现,持平的天平一下倾斜。 谢无尘不动:“不知道。” 白知秋没有要将天平拨回去的意思,他甚至微微偏了下头,目光漠然地在谢无尘身上扫过一周。 夕误怎么养出来这么一个爱较真的棒槌徒弟。 白知秋一直都觉得自己够凉薄了,活了太久,连应付人的心思都懒得动。夕误比他更甚,从上碧云天开始,便与众人凑不到一起。十数年间,他曾也以为过,夕误与自己师门一脉相承,都是无心无情的人,走的又孤又独。 他们身边留不住人,也倦于留人。所见太多,珍视太过,不免要更难受些。 白知秋终于忍不住似的叹口气:“真论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师祖。” 后背衣裳是湿的,发丝也是湿的,让人不舒服。白知秋随便拨了下:“算了,我说与你听。学宫三座大阵,你知晓么?” “知晓。”谢无尘回答。 藏书阁录名阵,万象天传送阵,映花潭五行造化阵。 入学宫当天,李墨便同他讲过,学宫三座大阵,皆由白知秋负责。 “不对,你不知晓第三座。”白知秋反驳,“藏书阁录名阵是谬传。” 谢无尘悚然一惊。 是了,万象天出事,说的是“阵局崩毁”。若录名阵是谬传,出事的又不可能是传送阵,那么第三座阵,到底是为何而设? 因陆积玉身陨而涌现的威压深重的黑气,是被什么镇着? 秦问声为何要问他“可愿为了什么舍命”? 白知秋又是因为什么不复当年? 何种阵局需要取血,甚至以命来镇?! 种种异象,此刻在谢无尘脑中飞快地连接起来,拼凑成一个可怕的真相。 “是……封印阵吗?” 如果是封印大阵,如果阵下镇着的是诸人都难以对付的妖邪怨煞,这一切就能说清了。 白知秋将指根丝线理好,收入掌心,“嗯”一声:“不完全算。第三座阵,是万象天封禁阵。”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45章 辰陵 “万象天封禁阵, 成于三百一十六年前。阵成后,辰陵宫正式更名为‘汀舟学宫’……” 对于秦问声等人来说,停驻在三百多年前的辰陵宫, 是他们不曾触碰到的曾经。对于白知秋来说, 却是依稀昨日,历历在目。而对于明信,他记得起的,不仅仅是辰陵。 四百多年前的人间乱局,哪怕是于白知秋而言, 都是消散在历史中的虚无缥缈的传说。 但这世间总要有一些人记得过去, 不管是不是为了留给后辈们一个完整的故事。 五百多年前,仙京、人间界、黄泉界隔绝,随之步入尾声的是未曾断绝过的人间祸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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