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仙魔共存, 夜无人声的漫长上古, 人间祸乱渐息的一百多年, 委实不足一提。在这一百多年间, 修者绝大多走了通天路,去往仙京。五河八堑以西的仙门随之冷落,更甚者,已成遗迹。 极西之地,从此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枯骨硝烟气, 也再不是世人所传言的登仙之处。 而辰陵宫根本不是后世所言的避世仙门, 它从未在五河八堑的传说中留名。它是在三界隔绝后,由各仙门最后所留下的弟子们共同创建。 或是对人世间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不愿去往仙京;或是在修行上差些天赋, 走不了通天路;抑或是出于各种各样的思虑担忧…… 最开始, 也是没有人想着要去建立辰陵宫的。 为阻隔三界, 仙门大能陨落大半。人间灵力渐稀,遗留的祸乱需得肃清,这些重任皆担在余下的修者身上,这种时候,没人在乎他们也曾是史不留名的小角色。 这种“小角色”里,包括明信,但不包括杨雨。 明信蛰居千崖山内,偶尔下山伏魔。回程时,会对着曾经人来人往的山道走神。 风烟尽散,尘埃落地,连仙门都躲不开最终的蔓草荒烟。人间又有什么东西能得长久,值得他为此一留。 有时他又会想,日月轮转,四时不同,总能见着更多的鼎盛喧嚣。转念后,又觉人间界仙路近乎断绝,他没必要再撑着一点本事,在这天地间浑浑噩噩。 直到某一次巧合下,明信在松堑山山脚救下一个小弟子。 小弟子对着他拜了又拜,千恩万谢,谢得明信都有些哭笑不得。他给小弟子留下几张护身的符咒,顺口问道:“你在松堑山,是要去人间吗?” 河郡位于松堑山以西,出了松堑山地界,就是出了仙门。 小弟子苦哈哈地:“我不过松堑山,我想去白堑山找一位仙师。” “杨雨?”明信转着手中的剑,又问了一句。 小弟子眼睛直接亮了:“您认得那位仙师?可知晓她而今在何处?” “不算熟,不知。” 而后,明信便转身走了。 那是孟夏之月,万物并秀。当日下了场雷雨,明信撑伞走在山道上,倒是想起一些关于杨雨的事情。 他跟杨雨确实不熟,仙门巨掣清远门的嫡系弟子和千崖山旁系的入门弟子没什么可相提并论的。若是没有三界隔绝的动乱,杨雨恐怕已是清远的掌门;至于自己,多半也收了个资质还能过去的弟子在门下。 人的际遇就是这么巧合。 非要纠结起来,他与杨雨,只有三面之缘。 杨雨是清远前任掌门的养女,天资聪颖,又肯苦修,在他们这一辈中很有名。明信第一次见她便是同自己师父去清远拜访,师父将那十五六岁亭亭玉立的女孩夸了又夸,然后在回到门中后,给他们几个加了不少功课。 于是尚且年少的明信记恨上了这个小姑娘。 第二次见她也是在清远,诸大能商讨封禁黄泉界的事宜。杨雨那时还没资格入内,在山中一片竹林中将短剑舞得飒飒生风,连竹叶上都沾了寒霜。 少年的喜厌来得快去得也快,明信坐在竹林后,莫名地想,这女孩子长得好看,舞起剑满是飒爽英气,十几年没养残,无怪乎谁都夸她。 第三次见她,却是数十年后。 封禁黄泉界时,她的师父,他的师父,都在其中殒身。在外出伏魔时,他们恰巧有一瞬的擦肩,于是相视一颔首,打个招呼,便足矣了。 过往意气不必再提,长辈相酬不必再忆。 没有人会去在意,此刻与自己同行一段路的同僚,明日是会为妖魔所伤,还是会觉得已在人间界停留太久,转身走上通天路。 喧嚣热闹的人间,与僻旷冷寂的仙门,自那时起,就被画上了界线。 而那名小弟子说起白堑山时,他会第一个想起杨雨,大概只是巧合。 到了那时,尚且在五河八堑一带,声名为人所知的修者已经屈指可数。就好比明信的师兄们常行走在天堑山、松堑山一带,杨雨常行走在白堑山一带。 极其偶尔的机会,总是会得知一二。 至于他为何会直接想起杨雨,大概是偶尔听闻,而今的清远掌门杨雨,会收留一些无处可去的小弟子。 而杨雨为何常在白堑山一带,也是巧合。清远门派旧址在白堑山西侧,她又是在白堑山被捡回去的。 对这些,明信只是一笑置之。最多再感叹下,杨雨一个修无情道的人,竟也会看重旧情。 仅止于此,他不过是恰巧在一个雨天,想起了漫漫仙道中的一个过客。 明信救下那个小弟子时,是三界隔绝后八十多年。不久之后,他却在千崖山下,见到了杨雨。 几十上百年的磋磨,他们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是对方主动来了这边。 两人坐在一座早已废弃的亭子里,没茶,没酒,各自抱着自己的剑,听亭外秋雨瑟瑟。 没由来的,明信涌上一种天地浩然的感慨。 雨幕渐歇,杨雨的剑在石桌边轻磕了一下,闷闷一声响:“五河八堑,被留下的弟子还是太多了……” 明信没懂杨雨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他们修仙的人,大多亲缘淡薄,无心外事。她一提,明信更加疑惑。 “现下仙道断绝,天地间灵力稀薄,我们尽力了。”明信道。 杨雨“嗯”了一声:“我想与你借块地方,算是留给这些弟子一条后路。至于日后如何,全看他们如何选择……” 明信从远处收回目光,没问原因:“你想借哪?” “辰陵。” 明信没立刻回答。 辰陵算是一个地名也不算是。 往大了说,辰陵是位于天堑山中部几座呈怀抱之势的连绵山峰。最西方的山峰在整条山脉中最高,立于其上能见清晨第一缕晨曦,故而得名“辰陵”。 往小了说,辰陵则特指自东面山峰穿过一处石洞后落脚的平地。最东方山势在这块山陵中最低,故而这块地整体上三面环山,灵力汇聚,又有清溪蜿蜒而过,天成九曲明堂,是绝对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 杨雨要借的只能是这块地。 “辰陵虽是千崖要地,但而今没必要藏着掖着。你要是可以……”明信顿了顿,“我去过辰陵许多次。” 辰陵亦不比曾经,哪怕是得天独厚的聚气之局,也撑不起小弟子们而今的修炼。 “你试过其他办法吗?”杨雨没有质疑他话中的真假。 “地方太大。” 若是想小幅地改换一块地方的山水布局,卜术最好用,其次是阵法。但明信以武入道,最多兼修一点符箓。这种需要花费心思的东西,他一时考虑不来。 “清远终究有些底蕴在,我发现了一座大阵。”杨雨将一本书缓缓推至明信面前,“我会布阵。” 明信连书封都没看,原样推了回去:“你自取便是。” 杨雨简单地点了下头:“多谢。” *** 辰陵的改建没有让明信费心,一直行收留之事的清远并不缺少人手。杨雨为表诚意,甚至将清远的藏书典籍尽数送至辰陵。 到后来,不仅是清远,五河八堑以西的尚且留存的仙门都加入了其中。于是,阵局不再仅限于山后一小块地方,南峰北峰都起了屋舍。 于是,无事可做时,明信常会来辰陵。这边未必需要他帮什么,更多时候,是远远地看一眼。 眼中所见,与数十年前仙门消逝的繁华,如出一辙。 不到三年,大阵落成。明信提了字,将这块地界正式更名为“辰陵宫”。 入辰陵的石道被拓宽,尽头立了楼宇。站在楼上,向东可见荒野莽林,向西可纳整座辰陵。 明信眺目而去,虚渺云雾之下,辰陵地面上落下纵横十九道,灵光萤火游离,像一张广袤的星图。 人影穿行其中,如行云海,骤然地让明信忆起曾经。 他乘着剑,从山顶之上穿风掠云,扶摇而下。同门的师兄师弟不肯落于人后,一时间,云间飞鸟惊起,随风远去。然后再远远地绕过一圈,归于旧枝。 林间鸟鸣不歇。 一切恍如昨日。 杨雨手肘搭在石栏上,手中短剑有一下没一下轻扣着:“这下,我们该操的心,也到头了。” 这话不止是说给明信听的,也不止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楼上诸人皆是一片唏嘘。 数十年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承担起了他们的重任。纵然无甚交集,却在同一片世间行走。而今,也终于为仙门小辈找到一个可安顿之处。 那年是三界隔绝后第八十六年,辰陵下了一场如丝春雨。 在这场春雨中,老一辈的惊鸿已然成为旧影,新一辈也即将淹没在长河之中。 但他们留下的,或许不只是一条后路。 作者有话说: 下章二合一,周一写不完的话周二更。 感谢观阅。
第46章 汀舟【二合一】 “你要去哪?”明信在杨雨转身时, 问道。 “天地一逆旅。” 杨雨抬步走下石阶,摆手,缀着深蓝流苏的玉简直直向明信坠来, “去哪?” 明信没听清尾音。 后来再想起来, 杨雨当时该是什么都没说。毕竟,一场微雨而已,遮不住什么声音。 山林易起雾,一笼就是从林稍到草尖。杨雨素白纤瘦的身影在朦胧在雨幕中,顺着山道转一个弯, 就再看不见了。 天地一逆旅, 同悲万古尘。 此时一别,归期何时无人可知。 杨雨也该是与他一般想法,毕竟这世上, 能让他们留步的东西太少太少。 只有在极偶尔, 再听见杨雨消息时, 明信会想, 或许下次再听闻她的事情,就是她上了通天路。 共同建立辰陵宫的掌门们陆续去了仙京,连人间动乱也临近终尾,建立起自己的朝都。 杨雨修那样孤淡凉薄的心法,迟早要跟世间瓜葛断的一干二净。 就在这种平静时光里, 无意会跳一次的想法中, 辰陵宫度过了如流水一般的八十多年。明信便眼看着它如曾经的仙门一般,如一场唱到高潮的戏曲,在短暂的兴盛后, 走向落幕。 好像世间万物都逃不过这样一个规律——万般种种, 最终都要零落成烟灰, 消寂在滚滚红尘里。 当看得多了,却又想不透时,有些事情还未到来,人就已经停在了原地。 明信在原地兜兜转转了十多年,第一次见到了白知秋。 辰陵宫已经归于冷寂,长而曲折的山道生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尽头处洞穴上的门匾落了灰。明信坐在藏书阁前的石阶上,用竹叶断断续续地吹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一曲落尽时,他放下手,然后,看见了石阶下的杨雨,还有她身后身量修雅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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