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百三十二年前。那时的白知秋,还不是后来学宫中人人所知的,清冷孤寒的医阁长老;也不是碧云天上那个事不过心,不知真意的小师兄。 他跟在杨雨身后,右耳上碧玉色的流苏耳坠掩在乌黑的发下。晨时的光铺在他身后,勾出独属于少年的单薄与挺拔。 “你收了弟子?”明信没起,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问道。 “他以后不跟我了,让他留在辰陵吧。”杨雨抬步上阶,袍摆一掀也坐下了。白知秋在阶下行礼,坐在杨雨身边。 “这么灵慧一个孩子。”明信侧头看向白知秋,又看向阶下宽阔的广场,“留在这边做什么?” “我带不了他。”杨雨无所谓笑笑,“由着他自己学吧,等他及冠,我带他上通天路。” 明信微讶。 过去百年,他曾有过不知多少次的闪念,觉得仙京才是杨雨最终的归处。可得知时,却是她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 这个孩子,得有多得她看重? “他选了和我完全不同的路,心性澄澈,再跟着我是误他。”许久,杨雨收回落在醒心楼檐角的目光,“前些日子,他受了些伤,免得同我奔波。” 少年一双眸子乌黑,清晨的光映在其中,像黑夜中的萤光。他听见这句话,抿了抿唇,然后起身,下了一阶,对明信躬身一拜大礼:“承明掌门照料。” 明信点头,打量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白知秋。” “知秋,这名字有些冷。”明信点头,“你师父取的?” “是。” “知秋……”明信将这个名字又念了一遍,“可知春去也?” 白知秋很缓地眨了下眼睛,少年人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没有喜怒哀乐,更没有此刻被留下的不安。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杨雨离开的身影上停留片刻,于是那么一点温温润润的晨光还没来得及在他眼睛里蓄出感情来,就淡去了。 “知春来。”白知秋答道。 明信没问杨雨为何会给他取这样两个字。 *** 到那时,辰陵已建成一百多年。 一百多年间,寒来暑往,送别总是多于重逢。仙道没落至此,白知秋想在四五年里走通天路,实际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明信一直以来没带过徒弟,更不知该如何带连杨雨都甚为看重的弟子。加之杨雨提到了白知秋的伤,明信没放心把他交给别人。最开始,明信追在白知秋身后跑来跑去的盯着他养伤,生怕疏漏。 白知秋好像不是很适应,开始还时不时看明信几眼,过了段时间习惯了,就不看了。 这么一段时间里,明信开始觉得,这个孩子,太聪明了。 曾经仙门各自独立,每家各成派系,极难寻得到相近或是相似的法子。经历辰陵百年后,许些法子有了贯通融合,顺藤摸瓜下去,更易了解更多。 白知秋常常过一眼能摸清三四,两遍能用出那些术法。有了基础,他甚至能顺着脉络,对术法做出改动。 这般的天分,放在两百多年前,仙道鼎盛之时,也完全称得上是“百年不遇”。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太安静了。 安静地不像一个少年人。 杨雨把自己的佩剑留给了他。但白知秋的伤落在右手,抬不起来,自然握不了剑。他日复一日坐在藏书阁内,一本又一本地翻看那些功法典籍。 只偶尔看累了,会去山上走走。 不在辰陵,而是在辰陵对面的高峰。穿过长达数里的枫林,再穿过低矮的丛木,等快走到山顶,就能看见几乎无边无际的如霜雪白的芦花。 等连芦花都穿过,就能在山峰最中间,找到一汪冷湖。 在这里,再无任何东西能遮掩住视线。当磅礴夕阳刺破鳞比的云层,染红半边天时,芦海也一并被点燃。 风起,整个湖泊上铺开一层一层的灿金红的波浪,芦海翻涌如火。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浪潮声,生生不息。 那是一天之中最为璀璨也最为颓败的时刻。 西方残阳未落,东方寒月初升。 白知秋坐在湖边,折了芦花梗,往湖中丢。丢完一次,等了片刻,他又丢了一次。 明信立在他身后,问他:“在算什么?” 白知秋捏着芦梗转过头来:“在算,明天是不是个晴天。” “那么,是晴天吗?” 明信垂着头看他,见白知秋微微蹙眉,不太高兴道:“……我算不出来。” 说完,他又在旁边折了一根。 残阳落在他玉白的指尖,像挑着光。白知秋就带着这样的光仔仔细细地捻着芦梗,折成一节一节,将它们洒落在湖水中。 白知秋最近在学习卜算,明信是知道的。 实际上,卜算与术法一类还有区别。术法一类,吃天分,也吃后天的努力。白知秋灵慧,修起来如鱼得水。而卜算,只吃天分,修不了就是修不了。 第三卦没算出来,白知秋没再动了。芦苇一根根全折了,拢在手中,透出一点小孩子负气的意思。 明信从他手中抽走一根,在他身边坐下。 “今日算不出,明日再算也是一样的。”明信道,然后三两下抽出芦苇内芯,用留下的外壳换了白知秋手中的苇节,“玩过吗?” 白知秋将苇哨贴在唇边,吹响。 他碰这些玩闹的小物时,也是清清冷冷的,沉静至极。 明信又给自己抽了一只,在白知秋音落后,按着他方才的调子,又吹了一遍。 一段不算陌生的调子,出自白堑山。那边的调子总是透着一股活泼欢快的意味,白知秋吹不出那种感觉。 虽然从姓氏来看,他是出身白堑山的。 白知秋在残阳落尽时微微阖上了眼,夜风拂面,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我师父教过我好多小玩意。”明信手一展,苇哨就被风撩落。他摊开四肢,在芦苇丛中躺下来,用一种怀念般的语气道:“你成日呆着藏书阁中,不觉得闷么?” 白知秋偏过头,平静道:“不很闷。”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刻苦用功,也常玩闹闯祸。”明信的手虚虚在他头顶比了比,“我又是这一辈中最小的,师兄们护我,师父有什么罚他们都替我领。你有师兄弟吗?” 白知秋点头:“有一位师兄。” “师兄?” “嗯。”白知秋道,“师兄长我三岁。我们是一道拜入师父门下的。” “也是兄长?你们随着杨雨仙师修习了多久?” “八年。” 明信顿了下:“那是不短一段日子了。” 白知秋低低“嗯”了下。 他今年不过十六,如此推算,是自七岁起便跟在杨雨身边。 良久,明信又一次开口:“你……为何会随着杨雨仙师修行?” 仙道能求的东西太多,也很少。无非那般几样:长生,力量,名利等等。 这些,都是而今的仙道给不了的。可若他所求是这些,杨雨未必会收他为徒。 白知秋很明显地愣了下,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无处可去。” 停了停,白知秋又道:“我双亲已逝,师父捡了我。” 因为我在这世间亲缘断绝,师父给了我一条生路。日后,若是上了仙京,对人间也无甚牵念。 没什么所求。 白知秋垂着眸子,跪坐在一边,模样乖巧。风把他的发丝凌乱地吹起来,他便用手拨了一下。 “你才十几岁啊。”明信没掩住忧色。 “师父说,越小入道,越清净。” 明信没了话说。 杨雨入道再早,也过了豆蔻之年。他这般小的年纪,就走进了一道孤绝凉薄的心法里。 世间万物还没来得及入眼,就失了颜色。 风再吹过来时,凉意透骨。 自己其实该想到的,他既然拜在杨雨门下,必然走的是与杨雨一般的路。 但明信就是没由来的,止不住心疼。 明信撑身坐起,良久之后,缓声问道:“难过么?” 白知秋手中捏着苇哨,想了想,摇头:“说不清。” 明信轻叹了口气。 仙道多清净,但不孤绝。清远嫡系一脉修为皆高深不可测,却也因这一道的冷厉至极,饱受诟病。 甚至,一但行有偏差,基本全盘崩毁。 “为什么?” 白知秋没回答,转头去看夜色下微光粼粼的湖面。 明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满湖闪烁星子。 “这湖有名字,叫落辰湖,我好像没同你讲过。”明信缓声道,“倒不是因为湖光似星,而是在夏夜清朗时,能看见满湖星子倒影。现在是深秋,天冷了。早一点的时候,从南边绕过去,可以捞鱼。明天白天,我带你去那边看看。” 白知秋很认真地听他讲,然后从湖中掬起了一捧水。 细碎的水光从他指缝间流逝而去,凉意生生。波光落在白知秋眼中,衬得他眼中也光影浮动。 明信心头一动:“你喜欢吗?” “它很美。”白知秋道,“我没有晚上来过。” 明信静静看了他片刻:“为何不跟着杨雨仙师修习了?” “我……不知道。”白知秋静了一瞬,又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喜欢不喜欢它……” 他远远地眺望向无星的碧空:“它本该就是这样,与我喜不喜欢无关。可我觉得我应当是喜欢的,我身在其中,五色五音五味不可去。红尘万丈,本就是由它们组成的。” “所以,你不修那一道了?” “嗯。”白知秋承认道,说起来依旧是平静的,“我不想修了,师父允了。” 白知秋侧眸看向明信:“明掌门是觉得我太不像小孩子吗?” “只要你以后不再难过了,便好。”明信道。 “那样也好,现在这样也好,其实区别不大。”白知秋抽手,甩干水珠,偏头很轻地笑了下,“我不觉得难过的。” 明信看着白知秋的眼睛,也笑了:“回去吧,明天要下雨。” *** 如明信所说,第二天不仅下了雨,还一连下了三天。 藏书阁后的湖涨了水,烟波弥漫。白知秋嗅着明信点的熏香,一手撑着下巴,转向了窗外。 再看,他眼睛却没睁,更可能是打盹去了。 明信看着摊开一桌的经卷,无奈笑了。 白知秋连着算了三天,摆出的卦象都若明若暗,迷离恍惚,一次都没算出来。到最后,他干脆丢了蓍草,不算了。 明信原认为以白知秋的刻苦程度,会死磕到底,根本没想到白知秋还会知难而退。当即觉得有点好笑。 香燃尽了。 明信把香灰拨出来,一转头,对上了白知秋乍然惊醒后略显迷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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