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误沉默着将信函收好,抬头看向他。 谢无尘在屋外呜咽的风声中感到了冷意。 “要下雪了。”夕误道,“往北的路会很难走。” 谢无尘扣着门框,太过用力,木刺刺进了手指,锥心的疼。可他感觉不到似的,用一种因为太冷静而显得摄人的声音道:“下了雪就干净了。” 夕误抬起头。 都说慧极必伤,谢府的小公子开蒙比一般儿童都早,同样早早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与作用。可他太小,挣扎十数年,连一角都掀不开。 许久许久,先生说,“我给你取个字吧。” 谢无尘敏锐地听出了那句话的意思。 那是告别。 他没动。 “我以后就不教你了,可你不到出师的时候,过来。” 谢无尘沉默很久,才走入门。人影逐渐拉进,夕误看见了他手指上的血珠,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指在他掌心虚虚地画下一个印记。 “以后的路难走,作为你先生,我再替你走一段。”掌心印记在灯火下,泛着浅金,夕误手指就点在正中,“五河八堑,寻仙访道的传闻你听了很多了。那么,你想听汀舟学宫的传说吗?” 他在三日后,怀揣一柄短匕,带了二三随从,以及一张路引,以“齐悟”的名号出了城。孤身踏上向西而行,前往学宫的路。 “我在松州停了三个月余,才找机会跟上一个进入夏凉的商队,继续往西。”谢无尘伸手去攥流逝而去的尘沙,扑了个空。最终,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怔然地收回手。 学宫信印引他所至的地方,是藏于芜州边界,雾山莽林中的一座竹楼驿站。 幻境便结束在驿站之前。 这段幻境不长,许多东西都是稍纵即逝,像醒来后就不会再记得的虚无的梦。可醒来后,它从不荒谬。 不过二三少年时,四五欢欣,六七别离。 共同织成短暂的人间事。 过往散去,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离去时,是同来时一般的迷雾。白知秋离他明明只有一步之遥,他向前一迈步就能够到,可他抬起了手,又垂落下去,眼睁睁看着迷雾向那个人吞没而去。 白知秋背对驿站站着,他垂着眸,神色被鸦羽一般的长睫盖住,视线却落在自己手上。 下一瞬,那只清瘦修长的手遽然抬起,带着破风声,穿透浓稠到蔽目的雾气,递到谢无尘面前。 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深秋寒意的风。 谢无尘在破开的雾气中,看到了白知秋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沉静。 有如碎玉击石,冰破声响之时,白知秋扣住了他的手腕。白袍黑发随风而动,猎猎翻飞,犹如惊鸿。 白知秋另一只手压着他的肩,如来时一般,带他掠风而下。只是雾霭沉沉,冲得谢无尘不由皱眉眯眼。风响声中,他听见白知秋嗓音响起:“夕误为你取字‘无臣’,又改做‘无尘’,那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风声太大,他其实可以完全装作没听清。白知秋问话时并未看他,像是无心一提。 他若是不答,这个问题或许就这样过去了。 谢无尘的手指勾了一下,在一线光芒刺开迷雾,向他投射而来时,说出了回答:“谢名。” 功名利禄,佳音雅望,指间流沙。 “名”之一字,从选定时,就是他,就是整个谢府,来去的束缚。 “他用心给了你字。” 无臣者,倍于名利也。 随着这句话落定,日光破障,整个映花潭的模样清晰地展开。在幻境中久违的清风木香将他们拥入现实。谢无尘抬手挡住日光,缓过那一阵眩晕,才睁眼看向白知秋,暌违地感到一种卸下防备和吐出心事的轻松。 谢无尘站在白知秋身边,隐藏的戾气缓缓地淡去,眸子中还带层浅红,是在幻境中忍出的血丝。他静了许久,轻声念道:“可我还是放不下。” “没人要你放下。”白知秋理好弄皱的袍子,“仇恨是最短视的东西,你甚至找不到自己该恨的人。夕误为你改字‘无尘’,是万望你莫要再被前尘往事束缚。” “你可以斩尽‘谢名’两个字所代表的一切,然后用‘无尘’去做自己想做的。” 白知秋背着阳光,眸色幽深。谢无尘在他眼中看到了完整的自己,过去,现在,他的挣扎,他的幼稚。 “你可以有很长的时间,去安顿自己的过往。” 谢无尘此刻才恍惚想起,他将自己过去一切都对白知秋交了底,但白知秋于他,尚且一无所知。 这个认知出现的刹那,他几乎瞬间紧绷起来,但下一瞬,他又收回满身炸起的防备,“嗯”了一声。 白知秋笑了下:“还有什么要问我么?” 映花潭的八月繁华未落,风一过,沙沙声远传不止,一些常青树也长得葱郁。阳光穿越林木落下来,衬得白知秋面如白玉。谢无尘心念一动,迟疑片刻,还是问道:“白师兄,你的过去是怎么样的?” 是像灯街上所见那般,无忧无虑么? 还是在所不为人不知的地方,简单喜乐? 那后来,又是因为什么,走上了仙路? 过去能代表的东西太多了,不仅包括一个人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还包括在尘世间的牵绊。 谢无尘觉得自己此刻的思维很奇怪,因为他让白知秋见到了自己的过去,所以想窥探到他的过去几分。 可要是让他找一个这样做的理由,他又说不通。 他们相对着沉默,最后还是谢无尘撑不住了,别开眼去。一声“算了”眼看就要出口,却见白知秋启了唇,温温沉沉反问道:“我么?” 谢无尘蜷了蜷手指,这是夕误将学宫信印交给他后不自觉间养成的。心思不稳时候,他总会这样做。 白知秋好似只是思考该怎样回答,就像过去每一次他回答一些不好回答,会让人迟疑,或者犹豫的问题时,会有一个很短暂的缄默。 白知秋在秋日煦和的日光中微阖了下眼,理好被风扬起的鬓边发,轻叹一声:“仙人的记性也不好啊……你问什么时候的?” 作者有话说: 一共三章,不要漏看了。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出自《礼记·中庸》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出自《庄子·外篇·知北游》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全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 作者还有话说: 这文有一点权谋线,但是写的很浅。回忆杀基本是一波接一波的,二三卷也有。 作者还还还有话说: 换封面啦,是浮生宝贝给画的! 我超喜欢! 在微博有放无滤镜原图,和没有书名的图。 感谢观阅。
第29章 飞蛾 谢无尘已经做好被白知秋含混糊弄过去的准备了, 所以得到回答时,甚至有一分意外:“入学宫之前吧……” “入学宫之前……”白知秋重复了一遍,他声音有如风一般的轻缓, 随在映花潭的流水声中, 一下子挑得谢无尘生了懒意,在无意间便放慢了脚步。 “你这个问题问得不好。”白知秋偏头笑了下,在谢无尘疑惑的目光中,他带一丝温和的笑,缓声道, “若是问我凡间事, 那确实好早了。真的得推算起来,得到有学宫之前。” 文松月他们曾给他讲过学宫的历史,他那时虽当故事听, 但记得的还不少。其中便包括学宫建立不过三百余年。 细数来, 是个与大周寿数相仿的时间。 汀舟学宫由曾经的辰陵宫衍变而来, 谢无尘拿准白知秋不准备咬文嚼字跟他曲解意思, 应了一声。 “你记得在幻境中,在鳌灯上撒松子糖的小童么?”白知秋问道,没等谢无尘回答,便自顾自笑道,“我当时讲, 鳌灯游的习俗来自天江河谷一带, 其实不准确。天江河谷上游再往北走,松堑山往西,那片地方唤作白堑山。” 谢无尘转眸看他:“你生在那里。” “嗯, 那里有座小村子, 叫白庄。白庄人世世定居于此, 靠山吃山,与世隔绝。白堑山因满山白石而得名,白庄人便因生于此而以白为姓。” 白知秋停顿了下,继续讲下去:“不止白堑山,整个五河八堑的路都难走。若是好走,便辜负了它的名字。” 五河八堑再往西,是不为人所见的天江天险。它们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是鸟飞难越的险境。故而,世间仙门的传说,总是在天险往西。 哪怕是提起汀舟学宫,也是极西之处。在不知情的世人眼中,学宫亦是处在仙门旧址的。 白庄往南,是天河所蚀出的悬崖峭壁;若是往北,则要经过大片迷瘴。白庄的先祖们为何会在此定居,已经不得而知了。 毕竟这里并不是什么宜居之境,除却难以耕种的土地不谈,在仙京、黄泉界还未有与人间界隔绝时,这里妖兽邪魔时常出没。 全仰仗于当时仙门的庇护。 在这里,灯游的目的是驱邪,是仙门教给他们的。 游的也不是鳌灯,是神兽。白知秋记得的有白虎、值符、玄武,后来修了仙,才知晓所游的神兽是奇门遁甲八神。 神兽内部藏有符咒,游行的路线相勾连起,就是一个大阵的所有阵眼。童子们发下去的也不是单纯的松子糖,而是混了符咒,摄取部分生人灵气来维持大阵运转。 后来三界隔绝,仙人们大多走了通天路,上了仙京。世间游离的妖邪也慢慢被留下的仙人诛杀,世间渐渐清平,护佑白庄数百年的神兽就在历史中逐渐蒙了尘。 白知秋记忆里的驱邪游是最后一次。 白知秋没打算告诉谢无尘这么多细节,他挑挑拣拣了一些内容,避重就轻讲了些,又道:“选童子标准,好似一直没变,五六岁的小童。” “你被选过么?” 或许是此刻太过放松,谢无尘没再叫白知秋师兄,而是像凡间友人踏青出游一般,闲聊着一些普通的传闻或习俗。 “选过啊。”白知秋顺口答道,答完又很轻松地指了指自己,道,“不仅选小童,还要选好看的。” 谢无尘抬起眼,倒是不意外。上元游上的小童一个赛一个的机灵可爱,以白知秋如今的样貌,小时候怎么都丑不了。人都是喜欢美好的东西的,关注到他身上是常情。 他问:“为什么?” “为了吉利。那时小童子打扮多得很,红肚兜绿丝绦,还要在脸上涂两团嫣红。”白知秋在说话间很轻地笑了,“驭不住,还怎么哄人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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