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寂静的角落,钟长诀停住脚步,祁染踉跄了一下,差点撞上。从刚才起,他就失魂落魄的。 “所以你承认了?”钟长诀审视着他,“你就是江念晚?” 祁染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他全身都叫嚣着“败露”。 他知道,在他泄露手铐秘密的那一刻,对方一定会查到他的真实身份。 现在,那无可避免的结局还是来了,悬在头顶的剑终于坠落。 他望着地面,闭上眼睛。 然后他听到对方说:“那本关于我的册子,也是你做的?” 祁染怔住了。册子?剪贴簿?它不是在那场大火里烧掉了吗? 他惊愕地抬起头:“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别岔开话题,”钟长诀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面前,冰凉的勋章贴着他的衣领,“我们之前见过,是不是?” 祁染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像是要把所有秘密都带进坟墓。 钟长诀简直恨他。这么久,他躲躲闪闪,含糊其辞,水泼不进,针扎不透,摆出一脸为难的样子,把堡垒筑得固若金汤,怎样都逼不出一句准话,只留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徘徊,发疯一样寻找那条裂缝。 “你为什么要做那本剪贴簿?”他收紧手,祁染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的神色。 “你喜欢我吗?”他进一步逼问,“从很久之前开始?” 祁染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得如此惨烈,一块白,一块红,目光涣散,嘴唇发青,像被捅了一刀的濒死之人,让他不忍直视。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他不懂他,从很久以前就不懂,“你为什么不说话?!” 祁染咬紧牙关。他可以承认的,对方还没有拿回记忆,他还可以顺着对方的思路走下去。他只要说,那本剪贴簿就是为了他做的,他曾经爱过他,这一切不就解决了吗? 但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欠的债够多了,瞒的也够久了,他还要继续骗他?他还要厚颜无耻地宣称,对另一个人的十多年感情,都是对他的? 他不能说,他不能说,可难道就这么保持沉默? 他望着面前的人,那眼神里,除了质问,疑惑,恼怒,还有一丝期待。 那期待简直要把他碾碎。 对方希望这是真的,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希望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为什么不骗面前的人?这是对方想要的,对方想要他承认,他为什么不编一个故事,把那份喜欢乔装打扮,变成对方想要的样子,然后把那些漏洞百出的情绪解释清楚? 他可以做到的,即使他编的不够完美,对方也会相信——因为愿意相信。 然而周遭依旧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这空白令人窒息。 他听到对方继续发问,那些问题像重锤般撞着他的耳膜:“你到底在隐瞒什么?它有那么重要?重要到你现在都不愿意告诉我?” 祁染只是摇头,仍是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对方在等待他的答案,他却无话可说。 钟长诀感觉自己被囚禁在永恒轮回之中。从开始到现在,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走了很远,可是…… “你还是不相信我,”钟长诀扯了扯嘴角,“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觉得我不会站在你这边?” 祁染闭上了眼睛,现在他全身都在颤抖。 不行,不行,他不能继续错下去了。 面前的人已经忍到了极限,倏地,他被推后两步,钉在树上,肩膀上的手快把骨头捏断了。 “看着我。”对方说。 这语气很熟悉,那一晚在宾馆里,钟长诀将他拷在椅子上时,就是这样的阴冷、平静。 那冷漠的人格又回来了,祁染甚至庆幸它回来。他宁愿面对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的拷问,也不想再承受那份期待。 “你今天必须告诉我,”那声音来自冰冷的机械,“我会让你开口的,无论用什么办法。” 粗糙的树皮磨着后背,皮肤浮起火辣辣的疼痛。祁染睁开眼,抬起手,慢慢抚摸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庞:“那你杀了我吧。” 对方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惊愕,随即变成熊熊怒火。 到这时候了,他还是要逃走。他宁愿死也不想给出答案。 对方当然不会杀了他,但也差不多了。对方把他当成破烂的洋娃娃一样撕扯、摆弄、质问,可他只是哭,因为痛,身体和心都痛得厉害。他快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对方从没这么粗暴过,一半是因为他像献祭似的,任人折腾,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什么。 最后他晕了过去。黑暗袭来的那一刻,他几乎感到喜悦。 他已经不敢再看他。 钟长诀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人。即便在梦中,眉头也是紧皱的。他伸出手,抚平它。 是他把祁染搬回宅邸的,祁染安静地躺在他怀里,纤长的睫毛沾着泪珠,很是可怜。 上药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又或许,他一直知道,甚至是故意为之,他就想看看,这人能忍到什么地步。 他靠在床板上,心绪烦乱。他离真相只有咫尺之遥,离深渊也只有咫尺之遥。他知道,因为他察觉到失去一切的恐惧。 而那个握着钥匙的人,到底是不愿救他,还是不愿毁他? 他低下头,看着祁染唇边的伤口。 他不可能真去伤害祁染,如果祁染不开口,他难道能像军情处那样用刑? 堡垒固然坚硬,进攻的人不愿动用武器,自然毫无办法。 在混沌的思绪中,他又想起那本剪贴簿来。他再度翻开它,看这遗留的思念痕迹。 剪贴簿有明确的时间线,从孤儿院开始,能在外界公开的信息,事无巨细,都记在上面,直到两年前。 那是自己重伤失忆的节点,也是江念晚死去的节点。 在这个节点上,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导致他们天各一方。 钟长诀抚平最后一页,那是克尼亚进军凌河的报道。 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眉头皱起。 他把剪贴簿竖起来,盯着粘合书页的凝胶。 册子已经被各种报道撑变形,从侧面很难看出什么,可从粘合处看…… 似乎少了一页? 这一页是从根部撕下来的,撕得干净利落,乍一看没有痕迹。 钟长诀从行囊中,找出一柄小灯,它的特殊光线能让纸张的凹痕更清晰。 如果作者在上一页写了什么…… 这举动很可能是徒劳的,也许只是工序失误、出厂缺页,也许上一页只是贴了报道,没有写字,但要是…… 灯光亮起,薄薄的纸张上,赫然显出几排小字。 只是短短一句话。收束这册子的一句话,给一切画下句点的一句话。 新历X年X日 上将钟长诀 于凌河 阵亡 刹那间,世界倾覆了。 祁染醒来时,天还黑着,周身是隐隐的钝痛,露在外面的皮肤倒是很清凉——大概是上了药。 他听到窸窣声,转头望见灯下的钟长诀。对方在替他收拾行李,留在副联首宅邸的衣服,都叠好收起来了。 钟长诀的脸色很平静,几小时前的质疑、暴怒,都消弭殆尽。这平静让祁染感到恐惧。 钟长诀知道他在观察自己,却没有抬头看他:“醒了?” 祁染点点头,嗓子有点哑:“我们这是要走?” “嗯,”钟长诀合上行李箱,站起来的同时将它拎起,“回基地。” “现在?”祁染望向窗外,夜色深沉。这么突然,连一晚上都等不了? “对,”钟长诀说,“起来吧。” 有什么必要这样着急?如果要拷问他,在这里反而方便。 祁染慢慢起身下床,什么都没说,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走到屋外,祁染看到钟长诀的专机,宅邸面积很大,足能容得下一个小型机场。专机的引擎呼啸着,可驾驶室却没有人。 “驾驶员还在休息,”钟长诀说,“我来开。” 祁染皱起眉。他们要绕过机组和安保人员,独自回基地? 他正犹豫着,钟长诀已经把他拉进机舱。 专机内有沙发,有床铺,面料柔软,祁染却如坐针毡。 一阵颠簸和失重后,专机融进夜空,不知过了多久,钟长诀忽然从驾驶室出来了。 祁染睁大眼睛:“你怎么……” “天气很好,自动驾驶系统应付得了,”钟长诀坐在他对面,“真有危险,它会发出预警,让我回去的。” 祁染依旧忐忑不安。今晚的钟长诀不正常,如果是以往,他绝不会让他身涉险境,哪怕只是微小的可能性。 “终端给我。”钟长诀向他伸出手。 那语气有种不容拒绝的东西,祁染摘下来,递过去。 下一秒,钟长诀将它扔在地上,砰一声踩碎。 祁染猛地屏住了呼吸。 钟长诀也将自己的终端摘下来,毁掉,表情仍然波澜不惊。 “你这样……”祁染盯着碎裂的零件,“联首……” “管他干什么?” 这平静的语气里有种东西,让祁染心里发凉。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发紧:“我们到底要去哪?” 机舱的灯忽然灭了,黑暗中,祁染能听到比引擎更响的心跳声。 然后,毫无预兆地,舱门忽然打开了。 狂风灌了进来,在舱内肆意破坏,瓶瓶罐罐跌落下来,桌椅左右摇晃。祁染抓住固定在墙上的扶手,想叫却发不出声。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钟长诀疯了,一定是疯了! 在癫狂的震动里,只有一个黑影是平静的。他踏过一地碎片,沉稳地好像是走在平地上。他来到风声呼啸的舱门前,转过身,后面就是万丈深渊。 低沉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也是平静的:“我已经设置好了航线,它会一直往前飞,直到撞上山体,或者耗尽能源。” “你要干什么?”祁染加大音量,可在嘶吼的风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望向祁染,黑暗中,祁染只能看到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 “钟长诀已经死了,对吗?” 祁染停止了动作。 “他死了,而我是他的替代品,”声音中竟然含有一丝笑意,“多简单的解释,我早该想到的。” 回头看,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有迹可循。那躲闪的目光,愧疚的眼神……是啊,怎么能不愧疚呢?那原本不是对着他的。 祁染感到浑身冰冷。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你想起来了。” 黑影摇了摇头。“不,”他说,“我只是知道了一条最重要的事实。” 他的记忆仍然是尘封的,他不明白那封印为何如此坚固。可是不要紧,那一条事实,足以让他推断出一切。从祁染的反应就知道,他的推断都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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