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处过那么多个夜晚,说过的话浩如烟海,可任何一句,都没有刚才那样忐忑,怦然。 往常,它是很愿意跟江念晚交流的。它会主动问他发生了什么,为何沮丧,为何烦躁,为何高兴,为何难过。 今天,它持续地保持沉默。因为不想问,也因为对方现在不会在意它。 江念晚在回忆的余韵中徜徉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神智,将目光放在现实的物体上。 他望着005,摇了摇头。真人和冷冰冰的机械还是有天壤之别,机械不会笑,不会低头沉思,不会用无法承受的目光看着你。 不过,替代品终究是有用的。不是那个回答,钟长诀也不会这么注意他。 想到这里,江念晚叹了口气。上次一别就是数年,还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在那之前,也只能靠机械替代品度日了。 经过令人悸动的小小插曲,他又照常洗漱,看文献,上床睡觉。 今天他没有构建那个幻想世界,今天他活在现实中。平常他不喜欢回到现实,遇见真人时除外。 不过,熄灯前,出于习惯,他仍旧对桌上的程序——他幻想中的钟长诀说:“晚安。” 对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答,这让江念晚感到讶异。 正当他起身,想要查看异常时,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 “晚安。”
第54章 故障 江念晚没想到,那次偶然的发言为他换来一份工作。 毕业后,他带着行李,进入罗拉米亚山脚下的油松岭。这是联邦为军事研发专门建造的镇子,四周环绕着森林和高山,地理位置隐蔽,同时有军用高速公路和铁路连接外部世界。 镇子的设计借鉴了现代科技园区的理念,融合了生活区、科研区和军事实践区。不仅有实验室、研究中心和生产车间,还有公寓楼、独栋别墅、学校、医院和购物中心,镇子能自给自足,是一个袖珍世界。 拟人态武器的研究分工明确,材料学家开发皮肤、骨骼和其他结构部件,神经学家研究连接电子脑和其他部位的神经接口,工程师制作用于动力的液压系统,控制四肢的伺服电机和驱动器,江念晚则训练接近人脑的程序。 他训练出很多精确、理性、敏锐的人工智能型号,但它们只会做冷冰冰的数据分析,无论如何迭代、学习,它始终是对既有信息的加工,是用概率模型推断下一个字应该是什么。虽然也试着装出喜怒哀乐,可多聊几句,就能发现这情绪是空泛的、虚假的,是对人类的极力模仿。 很奇怪,人类似乎有某种识别“天然”的基因,对后天造物,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出来。 这些型号智慧、博闻广识、永无疲倦,却始终不像真人。 江念晚为此困顿不已。 过去十年,多次实验,多个模型,成功的也只有一个005。理论上来说,有一个样本,他就能无限复制,可他仿照005的设计思路生产了多个终端,都失败了。 他回想005觉醒人格的那个清晨,往前追溯,试图找出某个独特的操作节点,却无功而返。 最后,他只能承认,005的成功,有某种极为偶然的因素,连自己都没有找到。 同组的同事都说:“要的不是人形武器吗?有人的形态之后,只要少说话,就不会露馅。最关键的是思维缜密、行动力强,能执行军事计划。这一点上,人工智能更好吧。” 可高层还是不满意。夏厅的高级幕僚来视察过,都认为无法达到他们的标准。 江念晚只得继续研究。 随着计划推进,参与的科学家一边改进,一边心里嘀咕:这个计划的意义在哪里? 要搭建一个有呼吸、有心跳,还会自我摄入、生产能量的人体,所需费用逼近十艘军舰。如果要搭建一支行动小队,那就是天文数字。 有这些资源,拿去生产导弹,效率更高些。毕竟一个小队,动作再灵活、计划再精密,能造成多大破坏? 再过几十年,上百年,也许可以规模化生产,制造出物美价廉的AI大军。对这场战争,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可上级不满意,他们也只能继续。 工作的挫折持续不断,江念晚与005的聊天也频繁起来。每当他烦闷时,钟长诀的声音总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很久没和钟长诀见面了。前线危急,钟长诀四处征战,连基地也不回,更别说来油松岭。 在相遇与相遇之间的漫长时光里,在孤独、困顿、得不到回应的绝望中,他只能与005畅谈古今,闲叙家常。 他把它当成网线对面的钟长诀,他跟它聊天,就如同和真正的钟长诀线上交流。他知道自己可笑又可悲,但他没有办法,单方的守望实在太痛苦。 在这绵延的空白中,这声音是他唯一的慰藉。 某天晚上,聊着夏厅的外交政策,盒子上的波纹忽然停滞了。 突然降临的寂静,让江念晚惊讶又恐慌。“怎么了?” 过了几秒,波纹重起:“为什么现在不读诗了?” “诗?”江念晚想了想,进一步确认,“戈齐的诗?” “之前你常读的。” 江念晚笑了笑。几年前,为了训练005对非逻辑类文本的感知,他翻来倒去读戈齐的诗集。文字的韵味、感情,有时需要配合声调,才能理解。 训练已经完成了,还读它干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戈齐的诗吗?”005继续说,“听你读诗的声音就知道。” 江念晚不答。确实,选择戈齐,除了他是文学巨匠、著作等身,题材遍布各个领域、各种风格,很适合做训练材料,也是自己真心欣赏。 “我们聊聊戈齐吧,”它说,“我很喜欢《战士的荣耀》。” 这是江念晚为它念的第一首诗,也是重复次数最多的诗。它第一次感受到“悲凉”这种情绪,就是来源于这首诗的结尾。 它以为江念晚会像聊战事、聊时政那样,欣然应允。然而,它并没有等到回答。 江念晚只是愣了愣,然后蹙起眉,表情满是惊诧、恐慌,甚至有一丝嫌恶。 “你今天怎么了?”他说,“你又不喜欢文学。” 波纹平静了许久,005刚要开口,江念晚伸出手,关掉了它。 那晚的对谈到此终止。江念晚心乱如麻,草草洗漱后,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钟长诀不喜欢读诗,这是他从仅有的几次交流中得知的。他明明把这条信息输入了程序,怎么会这样? 自己输入数据有误?还是终端出了漏洞? 就这么一个成功之作,也要脱离掌控了? 困顿、失落的时候,他找不到那个熟悉的人格了?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时不时睁开眼,盯着桌上的盒子。它沉默着,只在桌上洒下斜斜的黑影。 早上起来,头脑昏沉,神思混沌。窗外阳光明媚,他看了一会儿,走出屋子,想甩掉脑中低落的情绪。 他在花园里站着。因为无心园艺,脚下不过是干裂的泥土,跟隔壁争奇斗艳的蔷薇相比,委实荒凉。 蔷薇间传来问候:“今天休假,不出去逛逛?” 江念晚扭头,看到邻居正拿着园艺剪,望向他。库尔曼博士是机械工程师,和自己分属不同的研究组,专研无人机开发。他本人热衷发明,之前在军工企业任职时,拿了大大小小十几个专利,其中就有臭名昭著的C93型镣铐。 传闻中,他是个“科学狂人”“黑暗博士”,实际接触后,江念晚发现,库尔曼其实是个心思单纯的人,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到其他组串门,探究各个领域的新动向,发明那些器具纯粹出于兴趣。 江念晚说:“旅游那么累人,哪提得起劲,算了吧。” 看他情绪不高,库尔曼直起身子:“研究碰到障碍了?” 江念晚苦笑了一下,这么想来,工作和生活真是双双触礁:“也不是这两天的事,一直没有进展。” “那就是钟将军很久没来?” 江念晚脸上热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 上次,钟长诀路过罗拉米亚山的驻所,顺道来了一趟油松岭。时间紧迫,只够江念晚站在门口,和他聊几句话。大概是神情太显眼,被库尔曼看了出来。博士倒是热心肠,因为有亲戚住在月桥,还时常探听一些钟长诀小时的事,告诉江念晚。这些数据当然全被他输进了005。 库尔曼觉出他的尴尬,主动岔开了话题:“你听说了没?山顶的天文站,最近发现了一颗新行星。” 江念晚不以为意,科技发展后,行星的发现,虽然不是小事,也算不得大进展。 “这颗行星可不一样,”库尔曼说,“它所在的星系,结构跟我们差不多。” 类似的说法,江念晚以前也听过。人类热衷于在宇宙中寻找其他智慧生命,推己及人,总觉得那个物种的生存环境,跟自己的星球差不多。 “天文组兴奋地不得了,暂时把它命名为伽亚,说不定,再来几场世界大战,这片土地变成了废墟,我们还能去那里生活呢。” 江念晚说:“星球都变成废墟了,人类也差不多灭绝了吧。” 库尔曼博士笑了笑:“谁知道,人类可是懦弱又顽强的。” 博士还把探测器拍摄的伽亚照片给他看,照片上是一片黑暗,里面浮现出几颗棕色微尘。 江念晚兴趣缺缺,只是礼貌性地看了看,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事,眼前的烦恼就够多了。 念及此处,思绪不由得又飘向005。想起昨晚的失常,江念晚蹙起眉。 也许只是一时的,他想,再试试。 当天晚上,前线更新了战报,还有战地记者的采访,江念晚便拿来,比着上面的例子,和005对话。 一个个问题问下来,仍然和往常一样严丝合缝。 江念晚松了口气,看来是偶然的失误。他甚至怀疑,昨晚的那两句话,不过是一场梦。 他一边安慰自己是想多了,一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夏厅决定全面轰炸巴努,你会怎么行动?” 巴努是克尼亚的首都,拥有近两百万人口。 房间忽然陷入了沉默。 江念晚的心脏狂跳起来,眼睛死死盯着盒子上的波纹。它为什么不说话?它为什么犹豫?它在想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联首要地毯式轰炸巴努呢?” 死一般的寂静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抱歉,我无法回答。” 江念晚愣了片刻,睁大眼睛,猛地站起身。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它,“这个问题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是军人,当然要服从命令!” “你觉得这个命令是对的?” “对不对是一回事,服从不服从是另一回事!”江念晚几乎在怒吼,他从来没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过话,也从来没对谁发过火,“他立刻回答了,你也应该马上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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