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又沉默下来,江念晚盯着它,感到胸膛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他闭上眼睛,觉得再无心力与这个替代品纠缠,立刻关掉了它。 之后几天,他再也没有打开过005。 惯常的早安、晚安、夜间闲谈都没有了。回到家中,寂静像荒原一样延展。江念晚不善交际,失去了这个交流对象,就只有独坐灯下,和黑暗一起度过漫漫长夜。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打开那个声音。他要的是名为钟长诀的陪伴,那里面是一个新的人,一个陌生人。 他想要回原来的它。 下一周,夏厅的军事顾问来油松岭,卡明斯也跟随前往,顺便拜访老朋友,却发现江念晚比原来更加沉默。 漆黑的眸子时常茫然前望,脸上除了空白别无其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掉进了虚空。 “出什么事了?”卡明斯问。 江念晚告诉他005的异常。 卡明斯望着他,感到难以置信。 如此聪明的人怎会如此粗心,卡明斯想。永远、永远察觉不到别人隐秘而无望的爱。 他扯了扯嘴角,恢复平常礼貌得体的微笑:“也许是你的影响。” 江念晚皱起眉:“我?” “他喜欢戈齐的诗,因为你喜欢,”卡明斯说,“他拒绝轰炸,因为你是个反战主义者。” “我不是,”江念晚说,“不然我也不会爱上钟长诀。” 卡明斯不和他辩经:“总之,你天天和它对话,它的思想因为你改变了,这很正常。” “不正常,”江念晚说,“它的底层命令就是塑造钟长诀的人格,怎么能变?” 卡明斯蹙起眉,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说:“就算他不像钟长诀,也有真正的人类思维,也能陪你聊天,满足你的情感需求,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让它变成钟长诀?它甚至比钟长诀学识更渊博,思想也更成熟。” 江念晚盯着他,脸上满是诧异,似乎他问出了什么愚蠢的问题:“我不需要。” 卡明斯知道他多年的心事,便不言语。 “要安慰,我有无数程序,只要设定好,都可以给我安慰,陪我聊天。它们都有无穷的数据,都比人类反应更快,更有学识,”他说,“我留下005,是因为它像他。” 在005之前,还有四个模型,都有极高的智能。只因为它们没有觉醒钟长诀的人格,都被废弃了。 “如果它不像他,”江念晚说,“那对我来说就毫无价值。”
第55章 生日 自从和005断绝交流,回家也变成了乏味的事。 没有熟悉的声音,江念晚只能将剪贴簿拿出来,看他积攒的、有关钟长诀的所有消息。新闻、照片、专访,道听途说后手抄下来的轶闻,甚至还有和钟长诀无关的组织印的传单。只要字里行间提到钟长诀,他都会拿来收着。 他十几年来寂寞的窥视。 他摩挲着报道里的照片,从额头到下颌,一遍又一遍,描摹着轮廓。其实他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但总是看不够。 手指点在眉骨上,房间里忽然响起声音:“你是打算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 江念晚悚然一惊,手颤了颤,剪贴簿落到了地上,响声让人心里一震。 他没有打开它,它怎么会突然说话?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惊讶,波纹烦乱起来:“怎么,我不能主动来找你?” 江念晚俯身,拾起剪贴簿,将面庞隐在黑暗中,戒备地盯着005:“不是。” “莫名其妙发火,又冷战,”声音叹了口气,“反对我的决定,说清楚不就好了?” 江念晚更疑惑了。什么决定?他怎么突然听不懂对方的话了? “我知道你反对无差别轰炸,那也不用吵两句就单方面绝交,”005说,“我不是屠夫,赞成这种战术也不是因为喜欢杀人。首先,我是军人,应该服从命令。其次,如果是为了赢得最终胜利,为了避免更多人牺牲,轰炸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江念晚皱了皱眉,抬起头,迅速把剪贴簿收好,走到桌前坐下。 他好像明白发生什么了。 他用征求确认的语气问:“那天晚上,我们聊到轰炸,你说会服从命令,我就生气了?” “火冒三丈,”005说,“从来没见你这么吼过人。” 江念晚深吸一口气,向后靠在椅子上。也就是说,在005现在的记忆里,他提到轰炸问题后,对方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而是给出了和钟长诀一样的回答。然后他认为这是反人道,反伦理,跟对方大吵了一架。 如果他对面是真正的钟长诀,对话就会这么结束。 江念晚猛地坐直身子。这是自动修正?源代码判定,原来的回答不符合钟长诀的画像,所以把观念连带记忆,全都改变了? 人格塑造竟然已经精确到这种程度!? 江念晚一边震惊,一边感到安慰。还好,还好,一切都一如往常,稍稍偏离轨道的错乱,终于回到了正确的位置。 他面前的,依旧是那个人的灵魂。 既然如此,他不妨陪着把戏演下去。那晚的记忆对他来说也不愉快,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是,”他说,“我们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现代战争法早就规定,评估一场战争的成败,并不是看杀死了多少敌人,而是看自己的士兵伤亡多不多、获得的战果是否丰硕,更重要的是,牵连了多少平民。” 对面沉默片刻,说:“你知道‘榭克战斗’吗?在克尼亚帝国建立之前,大陆有两个城邦,古巴朗和古阿尔戈,它们经常打仗。每次开战的时候,双方就会各自派出三名战士,拿着长矛,进行一场决斗,获胜的城邦就算赢得了战争。双方都会遵守决斗规则,承认决斗结果,这种模式被称作‘榭克战斗’。” 江念晚蹙起眉。他们不是在讨论轰炸吗? “现代战争法,”005说,“跟‘榭克战斗’也差不了多少。” 江念晚沉默下来。即使战争一旦开启,就不再遵循任何规则,即使战争法太理想,太虚幻,难道领导人就不能为此努力吗?现代人还不如古大陆城邦的居民吗? “如果我们用氢弹打赢了一场仗,”他说,“历史记住的就不是我们所战的理想,而是为实现理想所用的方法。” 波纹平静了下来。江念晚想,005——或者说钟长诀——大概也觉得,这句话和“榭克战斗”一样,幼稚到可笑。 “历史只看结局,”005说,“古往今来,战争的荣耀只能从胜利中取得。” “不,”江念晚说,“战争的荣耀来自和平的光辉。” 005沉默片刻,说:“我们和而不同吧。” “这不是可以和而不同的问题。” 说着说着,江念晚认真恼怒起来,好像轰炸巴努真会发生,而他不能接受心中的英雄,去做这场屠杀的刽子手。 即使钟长诀多次说过,胜利是最重要的。 他们当真吵了一架,气到江念晚胸口发闷,大吼大叫。最终,005也没有让步,只是转移了话题,谈起战争孤儿的困境。 江念晚察觉到它的意图,也没有死追到底,随着它聊了下去。他知道真正的钟长诀不会妥协,既然他要的是真实的他,就要容忍这一点。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提起这个话题。 既然是禁区,不踏进去就行了。 他们又回到原来的轨迹,每日谈天说地,好像那一晚从未发生过。 偶尔,他们也聊起如何度过假期。 “看你一直困在镇子里,”005说,“偶尔也出去一趟吧,整天工作太闷了。” “打报告很麻烦,”江念晚想了想,又承认,“主要是没有人陪着一起去。” 弟弟也是大忙人,提前毕业后,以废寝忘食的热情投入记者事业,整天东奔西跑。现在是职业关键期,做了几年助理,有望调进晚间新闻当出镜记者,肯定不会把时间花在旅游上。 旅游是件麻烦事,江念晚本来就是室内动物,如果没有亲人、爱人相伴,旅游非但不是放松,反而徒增劳累。 005沉默下来。这是它无法触及的领域。 过了一会儿,它问:“如果有人陪,你想去哪里?” “月桥,”江念晚说,“你出生的地方,听说是个古色古香的镇子。” “去那里干什么?打听我小时候的糗事?” 江念晚笑了。每当这样温馨的时刻,他总是身不由己地沉进去,好像真和钟长诀在耳鬓厮磨,温声细语。 他想,他和005的状态,其实算是“网恋”。他在这边,想象对话的另一头,坐着真正的钟长诀,由于各种原因不能碰面,只能线上交流。 好在钟长诀一直未婚,这幻想也就能持续下去。 但江念晚又是个绝对理智的人。他一边寻找虚幻的温暖,另一边,在心里最深的角落,他也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在这样纠结、矛盾的状态里,他就心痛着、嘲笑着,维系这段虚假感情——他舍不得如此温暖的陪伴,更何况面前的可是钟长诀的灵魂。 就像现在,他也不会说“你陪我去就知道了”,因为实现不了。 他简单揭过了这个话题:“说说而已,哪有时间去。” 幻想仍这么持续下去。 冬去春来,油松岭在盆地中,气候湿润,看天边的云又漫过山顶,就知道要下雨了。 江念晚坐博士的车回来,只到门廊这两步,就淋湿了。他一边抖落胳膊上的水珠,一边开门。 打开的一瞬间,悠扬的鸟鸣流淌出来,他疑惑地抬头望向屋内,不禁怔住。 客厅的家具被移到角落,墙壁安装了高分辨率投影仪,面前是石板路、茶馆、垂柳、小溪的立体投影,俨然是一副古镇街景。 两旁有几盏仿古的街灯,甚至还有一些小摊位,摆着手工艺品和小吃。 音响系统播放着古镇特有的环境音,鸟鸣、流水,行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 江念晚迟钝地走进来:“这是……” “你说没有时间去月桥,”005说,“所以我把月桥搬过来了。” 江念晚盯着小摊上的糕点:“你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 “我订了道具和设备,请人上门安装的,”声音说,“这年头不用事事亲力亲为。放心,明天你上班之后,会有人过来把房间恢复原状。” 江念晚想问它哪来的钱,最终没有出声。005是超人工智能,提供算法服务、数据分析、开发软件,都能赚到不少钱。甚至不用这么麻烦,它可以直接生产虚拟的电子货币。 “生日快乐。”熟悉的声音说。 江念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古镇的花香和茶香。心仿佛是湖面上随波逐流的小舟,所有疲惫都驱散了。 远处,棱镜后的眼睛透过虚假的古镇风情,静静地注视他。
94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