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程度上讲,述归比阮行骄傲、比秦珩傲慢。 他委曲求全,可以“委曲”,不可“委屈”。跪帝师是敬天命,却不是敬方恪,更不会敬一个出招混乱、基础不牢的仙帝。 述归面不改色,寸步不让。 气运消逝不可察觉,可身体实打实的沉重,一束天光洒在述归额上,他身上发轻,似有所感仰头。 举头三尺,神明望世;高台万丈,帝师垂眸。 “停下吧。” 此声一出,有人恍惚,居然跪拜。长老顺着方恪的话,“成仙君,你伤还没好,怎么不说?” 竞仙赛有规定,为保公平,一方若是赛前有伤病,可以叫停比赛。不过叫停多久,就看裁决者意愿了。 “比赛暂停,休息……一个时辰。” 述归站在原地,血浸过的视线穿透云雾,与方恪遥相对望。 方恪想,倔种。 跟那小子一模一样。 帝师的目光比天光更灼人,更遥远。述归不动,血气仿佛成了檀香薄烟,滴落的血是香屑,烫在指尖,日晕如同佛光泛开,他眼前一片混沌。 仿若置身三宝殿,他麻木立在蒲团边,佛像低垂眉眼,似怜似讽。 一切归于禅静。 “帝师来了,快收拾好!”“成仙君,跪呀!”“他伤傻了吗?” 述归猛地睁眼,冷汗涔涔,混乱中有只粗暴的手按住他……他重重磕下了头。 方恪挥退众人,“还有半个时辰就要重赛。” 他单独见述归,脸上不再有禁制,美得惊人,担忧得真切,述归却只移开目光,眼神比唇色还淡。 “帝师,您待如何。”说一句,血渗一路。 半个时辰养不好伤,却足够他再求帝师一次。 方恪撤下那虚假的关怀。“不,是你想我如何。” 述归想咽回血,却被呛到,咳得倚在墙边;他想找剑,却发现佩剑在方恪手中,不见戾气,倒是乖顺得很。 就连剑都懂妥协。 述归单膝跪下,“帝师,求您。” “求我什么?” “求您帮我维持禁制,面见天道。” “神君,是你自己解开的禁制,”明明昨日方恪还替他疗伤,无比温情,转眼又漠视他痛苦,很为难一样——“你不听话,我怎么信你的话?” 述归双膝落下。 很重的闷响,仿佛他瞬间沉没的心脏——他没有这样跪过任何人,哪怕仙帝,哪怕母父。述云断过他的腿,也没能让他屈服。 “我、述归、封号玄华,今日立天道誓——先敬法则伦常,再从帝师意愿,若违此誓,吾与述族共亡。” 他是述族最后的少主。 他不能倒在这里,母族,亲人,还有……阮行,都在等他。 方恪笑道:“不够。”述归一僵,还有什么不够?触及方恪含笑的视线忽然懂了——不够屈辱。 跪拜和誓言算什么,述归得断尽傲骨,足够听话。 脸颊快触上鞋尖的刹那,他听见方恪说:“算了。” 述归呼吸彻底乱掉。 又是这样。 他厌恶曲折委婉,喜欢直白,可方恪情绪是淡的,连羞辱都是模糊的。连这一次,他极力忽视屈辱,保持冷静,郑重对待他们的关系……可方恪又戏弄他! 他像一个丑角,沉浸戏中,而方恪随时抽身。 理智骤然消失,一个问题纠缠他识海——方恪到底爱不爱他、恨不恨…… 地面震颤,脚步声临近,述归霎时回神。 “老师,我们这样真像坏人,”仙帝笑盈盈的,与方恪并肩而立,“他要问天道,让他问喽。” 墙壁崩裂,房屋坍塌。 眼前发白,大片空地露出,还有外围黑压压的人群,都在看述归。这次的视线比比赛时还恐怖。 恐惧,忌惮,厌恶,似有实质。 述归还跪着,才发现身下有阵法的光芒。 面前一面巨大的镜子。 仙帝说:“我请秦族取回溯镜,帝师为你开问天阵,玄华神君——” “述族既有冤屈,那便当着众人面,来看一看吧!” 这根本不是什么中场休息。 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审判。
第三十三章 密密麻麻的议论、质问,此起彼伏的笑。 “玄华,你的意思是‘今长明一人勾结魔界,述族罪不至死’?” “长明是述族圣君,他做的事怎能同述族分开?” “不愧是罪族少主,连亲爹都能反咬一口……” “安静,”仙帝冷冷道,“仙阵还没开,各位想替天裁定吗?” 他不怕述归死,只怕方恪情劫难渡。心里晦气,还是取出证据再审一遍,好半天,他确认结论,手上泄出仙力。 本不该有的东西现出,述归沉静面孔似有裂痕。 “看见上头灵咒了?”仙帝似讽似怜,“你的留影石、问魂言……虽说有天道之力护着,可叫你母族胆大包天呢。” “这些证据都被篡改过。” “多谢帝尊。”述归重回平静,不怒不悲,却问:“既如此,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 所有人都以为他来伸冤,其实他只求一个答案。 百年流亡,说来弹指一挥间,对他来讲却是族人一个个死去、友人一遍遍背弃,剑锋一次次洗,再不干净。 他有罪。 也许述族也有罪,圣者有罪,族老有罪……可到底是什么罪? 他是少主,要来替族人问个答案。 述归直视仙帝,毫无退却之意。半晌,仙帝说:“取回溯镜来。” 他是仙帝,即使没有方恪,也不屑用阴私手段污蔑一人。 仙帝承天命、代天言,回溯内容自然由他先看,以免泄露天机。可他看完,没羞辱述归,只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还记得淳安镇吗?” 述归不解何意,沉着回:“是竞仙赛时任务,堕仙以灵体诱骗凡人,最后被杀。” “那其实不算诱骗,”仙帝说,“你父亲今长明,正是那换灵术唯一的‘受益者’啊。” 述归识海一刹空白。 仙帝模仿话本,娓娓道来:“你父母的故事……非常有意思。” * 那是万年前的秘辛。 仙人只知述族圣女与长明圣君凡间相识,情投意合,后述云回上界,今长明飞升,两人再续前缘。 可述归知道,这段佳话有个最大的败笔——他“母亲”本不是他母亲。 述云是个男子。 当年凡界,他渡的并非情劫,而是死劫——悟死方能得生。这意味着他那一世必定苦痛良多, 事实也如此,述云误投女胎,成了一亡国公主,父崩母薨,兄弟姐妹横死。 唯独述云——这不显眼的七公主——被大国丞相求纳为妾,正是后来的长明圣君。 本是青梅竹马,隔国仇家恨,成了对恨侣。 “永生永世,我要今长明——不得解脱。” 述归曾听述云亲口说。 他对今长明的感情不可为人道,只能倾泻在自己儿子身上。述云本是圣子,却为今长明千年着红妆,要他日夜想起负过爱过的“妾”。久而久之,所有人只知述族圣女。 仙帝说:“要是去问你父亲,就会听到另一个故事。” 述云还能说爱恨交加,据述归千年所见,他父亲堪称无心无情。述归眼睫微颤,心生不祥,但拦不住仙帝继续。 “知道吗,今长明本不该成仙的。” 述云渡劫回来,私自下界过一次。 他承受天罚之痛,找到已近天命之年的今长明。述云快恨疯,长明却没有,他是最冷清的温柔人,摆弄人心的奸相,只用一句话,就让述云真疯了。 面对与爱妾同样面孔的仙人,今长明淡笑——“你不是她,她死了。” 就是这句话,述云决定要今长明成仙。 不是因为爱,而是恨——他怎么可能让今长明转世,安心做一个凡人?一个忘记两人纠葛的无辜人? 可今长明本就是凡人,他没有灵根。述云进藏书阁,窃出邪术,再找到今长明,换血换骨换脏腑,换一具灵体。 五百年后,述云成半神,叩见仙帝,先陈己罪,再对仙帝说:“我要今长明成半神。” 半神才能永生,今长明必须与他纠缠,永生永世。 天道早列命轨,三清川无人不知,述云未来的子嗣,会是万年来第一个“神”……这是大功德,足够造出一个“半神”。 仙帝默然许久,畏惧述族势大,应下了。 融合两人灵气,结成灵胎后,述云强灌入今长明体中。十月后,今长明总算有动弹的自由,第一件事,就是剖出那灵胎。 可此子有天道庇佑,他杀不死。 今长明看那灵胎半晌,挖出自己的心。 可他有功德庇佑,不幸没死,述云怒疯,居然分一半寿元给今长明,从此永生变有穷,再无可能成神。 这就是一切的转折点。 今长明没了心,终于“恨”上述云。 换灵术藏在述族书阁,千年后,被一人窃去,便是后来的堕仙。今长明最先得知,可他什么也没做。 这份罪孽会加在述云与他身上,再突破时,两人一同灰飞烟灭。 “仙人发疯,凡人遭殃。”仙帝嗤道:“圣女圣君,啧。” * 当年述归其实有发现不对。 淳安镇尸坑最深处,有一器物散落,只有他认出——那上头有一丝气息,由特殊的仙力化成,只有述族人可感可见。 他回去叩见母父,没能得到答案。后又去帝圣殿见天帝问天道,得到否定的答案,方才安心。 他当时太年轻、太天真。 如果再心狠、再决绝一些……没有如果。述族就是有罪,圣女窃邪术,长老不可能不知,大概是同前任仙帝勾结,将这事糊弄过去。 述归双目有血凝结,他忽地倒下,脊背弓起,好像承受莫大的痛苦。仙帝收回视线,准备结束这场审判。 下方传来沙哑的问——“可帝尊……述族十万人,全都罪无可赦吗?” 述归的手颤抖着抬起,不知痛般,再穿神魂,取出一封万人落名的血书。 不是证明述族无罪的证据,只是一封誓言——呈天地陈己心,书上刻下名姓的万人,都对勾结魔界一无所知。 若违此誓,永坠阿鼻。 “请开问天阵。”述归喉咙溢满血,“我族十万人,如今只余五十三人,当真都死有余辜吗?” 仙帝难得正色。 “问天阵启,惊动道则,无论结果都必须付出代价——你确定自己敢承受、也受得起这代价?” “多谢仙帝警示。”述归身体一晃,缓缓站起。“可我仍想问天。” 述族就是有罪,圣者有罪,族老有罪,罪该万死,可述归还是想知道——那些稚子、少年、妇人、老翁——他们有什么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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