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多一样——自不量力。 血止不住,述归本来修为就被封印,与行止交手半天,早已是强弩之末。他见方恪走来,可身上因失血发麻,一时停住,方恪应该用了法术,他神识越来越轻。 勉强用剑撑住身体,似乎听见方恪说“我与行止之间,何须你来干涉”,又好像说“休息下吧”,很温柔似的。 述归累极了,这一懈神,真睡了过去。 * 再睁眼,天色晦暗。 像是怕惊扰床上人,屋内只点一盏灯,方恪的呼吸也刻意放轻。他坐在床边木椅上,烛光映白衣,整个人暖融融的。 “睡得舒服吗?”方恪轻轻问。 述归才醒来,第一个想法居然是——看来他昏过去前,方恪说的应该是“休息下”,不然怎么会这样温和。 接下来又不大确定。 因为方恪不顾他的婉言谢绝,要帮他换药,理由很充分,“魔气伤了你的筋脉,必须由修为相当的人压制。” 述归抗拒与人接近,但现在也只能信方恪。 换药需用灵力安抚筋脉,方恪手指没落下,可温度太明显,比直接触摸更叫人难耐。述归感受到方恪远离,又接近,可以说没有反应,也可以说反应很大。 他像一把绷紧的弓,随方恪接近,浑身越来越僵。发丝也硬,直直翘出来,配上又冷又臭的表情,实在很讨嫌。 又很眼熟。 方恪不禁露出点笑。 他探出手,又在半空停住。 述归察觉耳边气流,更僵了,他生来五感俱明,能感知方恪的气息——淡的,温的,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这样的气息,他闻到过许多次。 三清川、竞仙赛、无尘派、慎刑司……每一次见到方恪,每一次察觉这股气息,他的心都会乱蹦下。 又来了。比起怀念,述归眼中更多有的是讥诮,像冰刺——他的心在猛跳后,随之而来的是疼,心脏疼,脑中更疼,事实上这种痛更令述归熟悉。 每一次,每多看方恪一眼,他都会疼。 仿佛有一只手、一张网,在述归不够清醒时,掐住他的心脏、勒紧他的神魂。 然后他的呼吸会乱。 述归最恨这乱,这证明他被疼痛奴役,被驯服,他尝试用各种方法一直清醒,无一成功。这一次他试着放空大脑。 好半天他才意识到,方恪的手再没落下。 温凉的气息忽然离远,述归脑中平静下来,没了疼,心空一块。是让他感到很安全的空。 和以往一样,他松口气,开始默念剑诀。 那股剧烈的疼变成痒,蚂蚁一样,密密啃噬他的心、他的识海。勉强能忽视,述归不自觉蹙眉,落到方恪眼中…… “很疼吧。” 尾调很轻,给人一种错觉——无论回答什么,无论回不回答,他其实都懂。让人忍不住放下戒备,去坦白,从他手上获得些爱抚……对曾经的方不醒而言,是这样的。 剑诀默念过千万次,这次述归忘了下句。他反思己心不静,一部分还系在方恪身上,才会乱。 “有伤自然会疼。” 方恪去探他紧蹙的眉心,“可你疼了很多年。” 述归移开脸,一声不吭。 方恪说:“你怕我。”连疑问都省了。 述归灵力扎进腿,痛让他更清醒,更无懈可击。“帝师,三清川无人不惧您。” 方恪手指落到刚擦过伤药的地方,述归才放松的肌肉又僵了。“你是不一样的,”方恪感受到指尖的僵,“他们畏惧死,所以畏惧我;你畏惧爱,才怕我。” “……爱?”述归冷冷道,“从何处来?” “诞生自神魂,藏于心,最后到眼。”方恪说,“可述归,你总是在躲我的眼睛。” 述归嗓音僵冷,“帝师,难道你爱我么?” “曾经是。” “现在呢”——述归险些脱口而出,不对劲,他被方恪牵着走了。这个问题根本没法直接问出答案,而他也不该好奇“方恪爱不爱我”。 爱,不爱,爱恨交织……不重要,重要的是利用方恪的纠结、犹豫,去达成他的目的。 而不是反过来自己纠结。 所幸方恪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竞仙赛第二轮结束,你和秦族一仙君并列头名。” “怎样确定名次?” “五日后,你和那人加赛一场。”方恪替述归掖被子,好像忘了仙人不怕冷,“好好养伤吧。” * 走出房门,魔君抗议:“你剽窃我。” 几个时辰前,他和行止勾结,被方恪当场戳穿,理不直气壮:“眼是心灵之窗,不解开你脸上禁制,我怎么看你眼睛,又怎么让心魔仿你的心?” 方恪不见怒色,“那为什么要逃?” 魔君送行止一道空间裂隙,条件是牵制方恪,帮他逃跑。 “你没了心,怎么可能动心?还有房里那冰块……他比你更缺心。”魔君难得挫败,“我破不了你情劫,让我走吧,死也行。” “不,你可以让述归动心。”方恪看自己的手指,上头沾有述归的血,“只要你的心魔还在。” 心魔可窥识海、探神魂、烈七情。再狠些,无非让述归恢复渡劫前记忆。魔君说:“不够。对述归这种人,你需要更激烈的手段。” “比如夺去他的一切。” 魔君放缓声音,故意说得恶劣,想试探方恪反应。 方恪一点反应都没有。 魔君明白了,“……你本来就这么想。” 你无法融化冰山,只能砸碎它,再重塑。 困住他后,始终喜怒无常,让他去猜,去好奇,自我怀疑;然后,让他失去一些东西,给予温情和支持,让他确信你爱他。 再收回你的爱。 夺去他的一切。 他不一定会爱,但一定会疯。 疯也算动情。 魔君笑出泪,“方恪,方仙君……你怎么变得和我一样烂?”话才出口,戛然而止。 他知道原因的。 因为方恪没有心了啊。
第三十一章 当晚述归没有安分养伤。 白日虚弱大半是装出来的,就是想让方恪心神失守,目的也达成——方恪替他疗伤时,他附了神识在方恪灵力上。 帝师寝殿中,一缕灵力被暗中唤醒,探向方恪识海。 无人知他早解开了修为封印。方恪身上没有威压,说明修为与述归相当,加上万年来述族积蓄的秘法,能无声无息探入旁人识海。 述归从不屑用这种伎俩,对决堂堂正正,是他的原则。 如今母父陨落,家族败落,道侣身死……一条一条沉甸甸的责任,压弯他脊背。他必须了解方恪——关于他的修为、七情六欲、帝师过往,这些也许就藏在识海中。 方恪识海没有排斥他。 因为里头只有一片白,无边无际,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像修士,不像凡人,却也不像魔。魔气说来可怖,其实也不过是混浊之气的一种,不该如此,空到让人绝望。 太顺利,太诡异。述归绷紧神经,小心探向识海最深处,可本该有灵台的地方空无一物。 他的识海到底怎么回事? 好像被这白侵染,不合时宜的,述归心中也现出一丝空茫。正在他错愕时,白雾另一头却有对话的声响。 依稀可看出两个人影。 白雾拢一圈,完全看不见脸,述归聚拢神识,勉强能听到声音,还有皮肤肌理摩挲的响动。 “老师,你在做什么。”少年嗓音青涩,初听很甜,细品却藏有阴冷,无形的威慑。 这个称呼……是方恪和仙帝。 想见的人居然出现在方恪识海。但述归没法现身,只能聚精会神观察局势。 “心口痒,我想暂时封住感知。”方恪语气无辜又无奈,“你来我识海做什么?” 仙帝不答,语调又变乖,“像以前一样,我帮你戳进去挠,再缝好就行啦。” 方恪开玩笑般:“我怕你动手脚。” 至于原因,他们都明白——上个月仙帝生辰,他灌方恪酒,往人怀里拱时偷亲了下。说亲也可,说蹭到也可,但从那之后他没见到方恪一面。 只有方恪想,不见他真的很简单。 他很愿当方恪的宠物,前提是他得时刻看到方恪。 直到今晚,仙帝又气又急,溜进方恪识海,抓着人手腕先质问。 仙帝又撒几句娇,殊不知他心里直冒坏水——老师没有修为,全靠功德,但他是仙帝,功德对他威力不大。 他只是装乖,又不是真乖。 反正老师也不会打他,最多讨几句骂。 只要不聋,都听得出两人间的亲近。 述归皱眉,他觉得这亲近不像普通师生。 他直觉一向很准,雾中人影离得更近,仙帝整个人倾向方恪,述归不自觉去摸剑——没有,他现在只是道神识。 眼见仙帝快压上去,下一瞬,方恪手抚上他脸颊,很轻一巴掌。 仙帝眼中一瞬阴翳,还是笑嘻嘻的。“老师,我下次再来。” 方恪听起来不像怒,骂声亲昵,“滚吧。” 一股漩涡般的巨力突显。述归神识一紧,再不停留,直接遁出识海。今夜他有两样收获——方恪识海有问题;仙帝如同传言,修为一般。 两人间明显是方恪在主导。 * 不过一日,述归见身上不再出血,径直奔向藏书阁。 藏书阁面向上界大众,根据书阁评定,不同修为、天赋、资产的来访者能进入不同层数。 “你兑书点多少……十?”第三层贮存高阶灵术和秘籍,守书人见成安面容陌生,衣着平平,大概不是古族来人,不耐烦摆手,“差太多了,你借不了书。” 见述归张口,他皮笑肉不笑,“仙君,我体谅你,谁体谅我呢?不送。” 述族有自己的书阁,述归只从藏书阁上御剑飞过,没有进来过。 识海能出的问题太芜杂,他本想借书参考,谁料倒在第一步。跑遍三清川都找到相关典籍,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走在大道上,述归忽然有些冷。 以前他觉得,只要刻苦,有何事物不能知晓?可原来在他看来最普通的书,对大多数仙人来说,也是要靠自己去争的。 无端想起当年竞仙赛,他与方恪无尘派论剑,拿着家族备好的上品功法,说“剑道率性,不能强求”,那时方恪在想什么? 他似乎笑了下,“兴许努力也算一种禀赋。” 方恪还不够努力吗? 但努力抵不过大族、天命。 血勉强止住,述归看窗外,远远可见帝圣殿,他第一次觉得圣殿那样高、那样遥不可及。 那样让他想躲开。
42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