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述归平静无比,“方恪本不该成仙,是当年方不醒痴念不消,改他命数,执意帮他飞升。如今是时候恢复命轨。” 阮行突然问:“阵法失控……真的是意外吗?” 述归语调平淡,“非要这样说的话,一切意外,都是必然。” 百年已过,阮行魔念愈深,恶意几乎是无可避免地膨胀,种种情绪被无限放大,阮行面露嘲讽——对述归,更是对他自己。 可对方恪是何情感……他说不清。 只是知道方恪重伤时,他刚压下去的魔气又沸腾。 这滋味竟与欢愉时无比相似,蓦地,阮行被一段过往缠住了。 同样的愉悦,同样的复杂,是百年前他私自下凡,与方恪在山间对酌——方恪喝酒,他喝仙露,两人一句话不说,对坐默然,常常通宵。 魔纹游动更快,阮行忽然蜷起身,衣袖遮住自己的脸。 那年他被长明圣君强卷回上界,回去才发现,储物袋中什么都没少,包括他留给方恪的灵石。 魔念在脑海中猖獗地笑:他把你当朋友,还是当债主? 从没有彼此吐露秘密,心事深重无法不顾忌,情感复杂又扭曲,也没有肩并肩分享见闻想法,只是偶尔面对面笑,整理木屋时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隔床睡时他数方恪的呼吸,又故意调整和他一致…… 不是挚友,不是朋友。 那些无眠的夜晚,他痛快吗? 他有痛快过,方恪有没有? 阮行怔怔说:“我要去魔界。“ 述归冷然道:“想死,你就去。” * “原来他们真不在乎你。”魔君若有所思,“知道你为什么没死吗?” 方恪像个傀儡偶人,脑子和眼睛都是空的。自从醒来见到魔君,他就一直这样。 死过一次的人,也没什么好怕的。 长生也苦,他不求了。 有点遗憾没死。 魔君自顾自说:“之前查探你灵根,我还发现个有趣的小东西——是一道魂符,有防御的功效,替你抵了仙咒一击。” 方恪还是不说话。 魔君话题一转。“既然引不出阮行,方仙君,我用你换些三清川的东西,不过分吧?” 方恪总算说话:“没用的。你不如说行止在魔界。” 最后咒信还是寄出去了,附了方恪一截手臂,几天过去,果然石沉大海。 魔君没诚意地宽慰:“没事,手还能长的。”甚至开玩笑:“今天掉一根手指,种下去,明年结出更多手指。” 魔君不知从哪收集来灵力,帮他疗伤。“不疼不疼。”哄小孩似的,又喂灵药。 方恪面无血色,艰难牵动下嘴角,似乎是在笑,又像在嘲。魔君不在意,玩人偶似的,后面的日子待方恪格外宽容,亲自挑衣裳、搭法器,不亦乐乎。 方恪这样木然的状态,持续到几日后的夜晚——魔君送来另一个傀儡木偶,美其名曰,给他解闷。 夜半三更,方恪与偶人对视。 偶人的眼珠转了一圈。 方恪并不害怕,反倒轻悄悄起身,才走到偶人前,手腕就被抓住了。 手腕似乎被摩挲几下,方恪有点发愣。一道传音进他识海,熟悉的傲慢语调,奇怪的是,听起来又有些哽咽,轻得过分。 “……蠢货。” 秦珩骂道。 * 在方恪闭关前,秦珩其实来过五沌川一次。 方恪也是到慎刑司才知晓,他与方不醒的过往,是秦珩告知给上界的。 五沌川简直快站不下圣子,他气焰嚣张,趾高气昂,甩来十多个储物袋、成堆的符咒灵石。“看你过得像个笑话,我高兴,赏你些东西。” 方恪过得顺遂时,他从中作梗,巴不得方恪越绝望越好;可方恪落魄,同伴有意避嫌,他却来见方恪。 方恪啼笑皆非。 就像现在魔殿中,他万万没想到偶人会是秦珩,今时不同往昔,悲喜交加下,他莫名一笑,对偶人传音: “圣子,你来抢回自己的储物袋吗?” 偶人还抓着他的手,方恪以为秦珩会生气,结果偶人一点不动,轻轻抓着他没受伤的那条手臂。片刻后,秦珩的手缓缓滑下,颤抖着,握住方恪的手掌。 那只手断过很多次,前不久,刚被魔君砍下。 吃下灵药,又长出来。 “……魔君断了你的手。” 秦珩声音发哑。 方恪没甩开他。 从秦珩的言行中,他感受到一种沉重,还有莫名的悲伤,这气氛让方恪不适,他说:“还好,这次没断我舌头。” 秦珩猛地抱住方恪,紧到快窒息,方恪听见他低低的骂声:“你、我真是…我真是,啧,我犯的什么贱啊……” 他的声音发紧。 “方恪,跟我走。” * 三日前。 魔君的信叫三清川如临大敌,几族长老捂着心口,佩戴好法器,小心打开信,只见一条手臂,断面平整,附赠魔君缺笔少划的手书—— “方恪在我手中,要他活,仙器换。” 长老回忆半天,才想起方恪是哪位。 其实魔君想错了——他察觉自己的魔气被压制,以为述归和阮行已回上界,却没料这二人还窝在山洞里。 仙魔大战后,三清川受重创,没人敢再招惹魔尊,遑论去救方恪。 秦珩得知时,秦族刚接回一个凡人孩童。 是前圣女与农夫的孩子,那小姑娘天赋极高,远超秦珩,卜问天道,才被带回族内,于是传言疯狂蔓延——圣子的地位,怕是不稳了。 圣子大人在房中呆三日,不如外人想的落寞,他盯着断掉的手臂三日。 还有掌心纹路——秦珩被那手打过。 而后,不管不顾,用他最擅长的傀儡术,偷偷闯进魔界。 * 原来偶人也有眼泪。 秦珩抱住方恪,身上一耸一耸的,哭得无声无息。方恪察觉空气中湿意上升,呆了会,安慰了一句。 秦珩哭得更安静、更扭曲。 方恪悲凉地想:再这样下去,他都想跟秦珩抱头痛哭了。“你……” 秦珩才挤出声来,一句断成好几截。方恪拼半天,从“废物”“蠢才”中,拼出来—— “我以为你死了。” 他快发疯,可方恪这混蛋,见到他第一句就是调笑,秦珩想骂人,但不会说腌臜话。他抽泣着,眼泪噼里啪啦掉,话说得不成样。 圣子受不了自己这丑样,一手搂方恪,一手狠狠抹脸,他不再尝试说话,神情发狠,一堆法器、符箓、护身符中,一股脑贴到方恪身上。 “走。” 方恪猛地推开他。 黑暗之中,寂得只能听到方恪一人的呼吸,还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方恪伸出一根手指,示意秦珩别说话。 ——有人来了。
第二十一章 偶人里的动静彻底消失。秦珩应该是在怕。 方恪忽然有点滋味难辨。 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小圣子,长不大似的幼稚鬼,居然敢孤身一人钻进魔窟……是为了他。 这点恍神持续到魔君来,方恪去掐自己的腿,努力控制视线,不去看人偶。 所幸秦珩的傀儡术修得不错,魔君没关注偶人,只与方恪闲聊。 方恪的心暂且放下,时间一点点流逝,他有些困倦——被仙诀打伤后,他的精力变差许多。某时某刻,魔君静下来,似乎想离开,方恪悄悄眯了片刻。 再睁眼,魔君与他对视,手上抓着偶人。 “傀儡木偶好玩吗?” 两人几乎脸对脸,方恪看见魔君的笑意,自然,魔君也能看见他骤缩的瞳仁。 * 秦珩的神魂被魔君强行剥离出,又塞了回去,方恪甚至能听见神魂的撕裂声。 令孟一直候在殿外,他一进来,四周烛火霎时燃起,灯火通明下,令孟看见身首分离的偶人,笑盈盈的魔君,还有脸色煞白的方恪。 魔君说:“请秦圣子到地牢坐坐。” “要加菜吗?”加菜是动刑的委婉说法。 古族圣子若死,天罚会降下来,魔君还不想被雷劈。“别让他死就行。” 魔君想起什么,让令孟停下。方恪眼里才浮现一丝希望,就听魔君说:“我不吃内脏,都留给你了。” 令孟大喜,本以为魔君会独吞仙族圣子,没想到还能分一杯羹,他跪下谢恩,又去拖偶人。但没拖动,令孟威胁道:“圣子,该走了——是活着回去,还是逞英雄,你应该不傻吧?” 魔君悠哉游哉,看向方恪,想欣赏他的绝望。 方恪只说了一句话。 就这一句,令孟手一抖,偶人直接坠到地上,发出沉重的碰撞声。他看方恪的眼神有惊,但更多的是恐惧。 ——恐惧魔君的过往被戳穿。 “魔君,你不吃内脏……是因为自己被吃过吗?” 魔君画一样的笑渐渐消失。 看见这两人反应时,方恪就知道,自己想对了。他轻笑道:“淳安镇中折磨堕仙,也是在为当初无能的自己发泄吧?” 年轻时历练,方恪去过许多地方。 可惜少年事很快被埋在深处,加上方不醒死后,他脑子里多了道禁制,记忆更加模糊。所以竞仙赛时住进淳安镇,方恪一时没想起来。 ——没想起当初查堕仙案,这也是受害的几十个镇之一。 一直到他看见寺庙下墓室,墙上字迹眼熟。 当然眼熟,因为是他自己写的,用问魂术问清受害百姓的遗言。仙君们以为的错字不是错字,是隔了几百年,字体总会变迁。 十多岁时,方恪查到堕仙,他假装凡人,被关进墓室,总算知道所有真相。 方恪杀了堕仙,将他神魂禁锢在小镇上,日夜受怨魂折磨。但他分明记得,自己可没有折磨过堕仙的遗体。 令孟当时守在镇上,可他已经千岁,且生于魔界,不可能与堕仙有牵连。 所以……是谁那样恨堕仙,恨到挖出仇人的脏腑、还做成了贯穿的佛像? 方恪想起来,现任魔君即位才几百年,身世不明。 * 令孟快崩溃了,直接运用魔气,刺穿自己的耳——“属下什么都没听见!” 第一次,方恪感受到山海一般、压在身上的煞气。魔君问:“怎么知道的?”但这回不是因为兴趣。 方恪说:“因为我见过你。” 仙诀让他濒死,记忆松动时,他重新看见前半生,忽然发现,在淳安镇的墓室中,他见过一个极为特殊的受害者。 那是个魔种。 天生魔种,百年还是少年模样,神志不全,挖心不死,被方恪发现时,正玩着自己敞开的肚皮,脚踩其他脏器,乐呵呵笑。 方恪没杀魔种,送它回了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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