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画也一瘸一拐地送完客走来了,小六搀扶着他,挤进人群之中,锦画几乎站立不得,软绵绵地摔倒在地,对着珠碧,捂脸无声痛哭。 众人心有兔死狐悲之感,他们的沉默和云霜疯疯癫癫的笑骂声形成鲜明对比,唯一一个情绪最平稳的却是珠碧,大家看着他一点点踉跄着站起来,东倒西歪地,孤零零地也没个人愿意扶,那双伤痕累累的脚,竟也这么就站稳了。 忽略云霜的存在,珠碧漠然瞥着眼前这一群大红大紫花花绿绿的妓子,最后的目光落在姚天保身上,才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爹爹这幅表情,是在为儿子难过么?”珠碧淡然笑着,拢了拢身上唯一蔽体的脏兮兮白袍,转过了半边身子,将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藏起来,“真难得,从未见过爹爹这样。也对,珠儿再也不能为爹爹摇钱了,我要是您,我也很难过。” “珠儿……”姚天保哑口无言,事实就是如此。只是…… 珠碧抹了把泪,重新回过的头已无畏无惧,他来到姚天保身边,拍拍他的肩:“姚天保,我已走到穷途末路,了无牵挂,甚么也不怕了。我再也不用装模作样,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这么多年,我真是累了。” “事到如今,我与你没甚么可说的,唯有一句,我替大家告诉你,我,我们,都不是天生贱种。贱的脏的不是我们,是萧启,是你,是你们这些逼良为娼天良丧尽的畜生。而我们,只是想活着而已。” 珠碧前所未有地平静,他站得比谁都笔直,曾经为求活命奴颜媚骨,连腰肢都柔软似水的珠碧再也不用逢场作戏,假意示人,他第一次以人的身份站在姚天保跟前,扬起脖颈,总算扬眉吐气。 “珠碧走到了这一步,万劫不复,可你也没多少时日了,姚天保。”珠碧的手擦过他的脸颊,笑容陡然妖冶起来,“你与萧启今生作下的恶、犯下的罪,一桩桩一件件,在阎王殿上,孽镜台前,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珠碧此生赔上清白,不要干净了。你们要怎么折腾我,虐待我,我都不怕了,我会拼命赖活着。直到亲眼看你们下地狱,为我铺路——” 姚天保浑身一震,惊恐地瞪大眼睛,心中原本还存着的怜悯之情消散无踪,就算不是为泄心头怒火,他也得在这群妓子面前维持住脸面和威严,否则,一个娼妓都敢骑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让他日后还怎么收服这群妓子,谁又还会怕他? 姚天保不能直接取了他的命,因为萧启说过绝不轻易放他去死,所以他只能用拳脚凌辱他,在他身上发泄从萧启那里承受的所有压力威胁与侮辱。 他看似是南馆每个妓子闻之色变的掌权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王权之下,他也不过是萧启脚边的一条狗罢了。 可不曾料到,在如铁的拳脚将要碰到珠碧之时,身边的妓子竟都不约而同地扑上去护住了珠碧!将他团团护在里面,不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他们涂脂抹粉披红挂绿,他们衣不蔽体艳俗不堪,身上头上脸上挂着男人留下的脏物,捏弄出来的青淤伤痕,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硬是紧紧抱住肮脏的珠碧,在地上结成一个硕大的人团,他们不敢说话,不敢辩白,甚至连一个凶恶的眼神都不回复,却都默契地不撒手,大家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任拳脚砸在自己身上。 珠碧自己也傻了,呆呆地缩在人堆中间,任他们落下的眼泪滴在自己脸上,身上,酸蛰蛰地,从裂开的伤口沁进皮肉里,腌进心里,弥漫出一片酸涩。 唯一凌乱在一边的只有疯疯癫癫的云霜,他跌坐在地,爬过来又爬过去,不知所措,不知道为甚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嫉妒心在一瞬间冲到了顶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贱人,凭甚么被大家保护着?! 想到当初珠碧对自己做得一切,他就恨得发狂,抓耳挠腮以头抢地,恨不得扑上去与这些东西同归于尽。 正当两方僵持不下之时,一声哼笑自众人身后传来—— 是萧启。 “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还能看到这一出深情厚意的戏码。”萧启拊掌而来,“真令人感动。” 珠碧拨开护着自己的人群,伸出手将他们护在身后,又再一次努力爬起来,他虽然不如他高,但这一次,他要站着同他说话。 他再也不是奴颜屈膝的男妓,再也不用忌惮甚么了。 云霜看见萧启就像看见了老天爷,疯疯癫癫地爬过来,卑微摇着萧启的衣袍摇尾乞怜,说尽珠碧的坏话,求他打死这个贱人。 萧启视如无睹,一脚将他踢开了,只是径自走到珠碧跟前,上下打量着他,开口尽是讽嘲:“你挺硬气,竟然真的走回来了。这一路上,受了不少罪罢。” 珠碧平静地答:“比不上你赐我的。” 萧启一怔,他以为他经历过了这么多非人痛楚,应该疯了癫了,像云霜一样满地乱爬,歇斯底里嚎啕咒骂,发泄自己心中恨意,恨不得扑上来咬死自己,再不济也应该痛哭流涕,爬到自己脚边求自己大发慈悲给个痛快。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咽得下这口恶气呢?他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就连恨意都没有了,空空如也。 萧启一时气滞,以为自己铁拳挥出会将一个人彻底击碎已寻求那种极致的快。感,却没想蓄足力气猛力挥出的一拳砸到的却是个轻飘飘的棉花娃娃,力气使不出去,反倒狠狠绊了自己一跤。 那种感觉真让人抓狂,萧启气得浑身颤抖,眼前这人偏生不痛不痒,就静静地站着,古井无波地看着自己发疯。 “萧启,你也就这点手段了。”珠碧怜悯地看着他,撇了撇嘴,“从小没人疼没人爱的,被人欺负被人打,长大了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找存在感。可是做了这么多,还是没人爱你,一个都没有,真可怜。” “……” “你以为你拥有了一切,可从头到尾所有人都只是在陪你演,事实上从来都没人在意你,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你怎么就这么差劲?” “闭嘴……” “你总是凌辱作践我,说我脏骂我贱,母。狗也不如,但我有爱我的父母和妹妹,保护我的朋友,你有吗?你甚么都没有。因为你没有,也不让别人有,所以你杀了他们。但你杀了他们,你还是没有,而他们上了天,还会记得我。我死了,也有人念着我,舍不得我。” “你说,是你可笑还是我可笑?” “闭嘴!”萧启努力在维持自己的脸面和自尊,他想冷漠,想对他的话一笑置之,但他真的快要克制不住了,珠碧一直在捅他的心,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你不怕吗!?我真的会让你生不如死!!!”萧启浑身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 珠碧摇摇头,摊了摊手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笑:“王爷难道看不出来,我已经生不如死了。但凡我今日没落到这个地步,但凡我心中还有一丝忌惮,这个地方我都不会回来。但我回来了,站在你的面前,便无惧你再如何对我。” “你若不教我死,那么无非是对我施加酷刑,我此生堕南馆后,哪一天不在受酷刑?无非继续受着罢了。萧启,你有甚么本事,放马过来。”珠碧笑,“你不杀我也挺好的,教我亲眼看着,我就睁着眼,看你下地狱的那天。” “等你死了,我再做了结。地狱又黑又滑,我得踩着你的尸骨下去。” 他笑了,他又笑了!萧启不知道自己已经狂躁得和旁边的云霜没甚么区别,上位者的尊严被一个脏兮兮的男妓毫不留情地戳破,萧启好像回到了少年时光,变成了那个卑微匍匐在至高皇权下沾满污泥的自己。 脸上苦苦克制着的上位者的清高尊严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歇斯底里地扑上去,将他扼倒在地,咧出一个恐怖的笑容:“你忘了罢?你还有好奴才在我手里呢,看你嚣张到几时!” 珠碧静静看着他,说:“他已被我送了出去,今日早晨,他已经远离了这里。” 说完,珠碧又幽幽叹口气:“你若执意要抓他回来,当着我的面杀了,以此来诛我的心,凭你的本事也并非难事,珠碧也无话可说。反正我的亲人被你杀光了,爱人也死了,自己也这样了,也不在乎多死一个奴才,是不是?” “你去吧,去抓他回来。”珠碧不做反抗,任他磋磨,“你想怎么玩,我奉陪。” 这一场人心博弈,萧启输得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说: 萧启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残酷手段已经对珠珠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就好崩溃好抓狂—— 他都不带怕一下的,好气好气好气啊!没有人敢这么无视我啊!啊啊啊啊!发狂!!!
第83章 鼠蚁作伴 南馆摆放潲水柴禾的后院空地旁有一间破烂堆灰的柴房。 前头的华屋峻宇有多奢靡绮丽,这间柴房就有多脏乱差劲。 这里本来的确是堆柴的所在,但后来随着南馆的不断壮大扩张,这些柴显然不够用了,姚天保另划了处更大的地方来储存柴禾,这里渐渐地就荒了,两三年都没有人再来开过。 如今再一开,一股尸腐的恶臭气息夹杂着烂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给开门的杂役直接熏得脑袋发昏,当即跑到潲水桶旁吐了出来。 这里空置了两三年,因为长年无人打理,里头存的柴禾也没有人及时转运清理,经过时间的侵袭,原本干燥的柴禾早已受潮腐烂,成了蟑螂鼠蚁的天堂。 蟑螂老鼠将偷来的食物都储存在这里,一摞摞堆成山高的腐烂柴禾被它们啃咬的千疮百孔,俨然已成了它们的洞穴。 柴房长年紧闭,空气并不流通,密闭久了便在里头产生了些有毒的气体,甫一开门,那毒气就乌央乌央散发出来,头一个遭殃的就是倒霉的开门杂役,听说回去的当晚就生了病,半个月里气都喘不大上来,一条命吊着,要不是年轻力壮的,只怕真就要去见阎王了。 珠碧却被萧启关进了这里。 整间南馆最脏乱的地方。 萧启被他三言两语激得再也无法维持高高在上的模样,他让人开了柴房,竟也不顾柴房脏污,扼着珠碧亲自将他连拖带扯地甩进了柴房最深处。 满屋的蛛网沾了两人满头满脸,蟑螂鼠蚁受惊逃开,满地黏腻污黄也瞬间弄脏了萧启干净的靴沿。只这短短几步的距离,萧启已经被柴房极恶劣的环境弄得脏污不堪,他发癫狂的模样,让珠碧看在眼里,大笑出声:“你看看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杀了你全家,才逼得你这样恨我。” 珠碧早已脏到极致,再不畏惧这间柴房的一切,他还是云淡风轻,折磨得萧启发愤欲狂。 粗壮的铁链捆住了珠碧的手脚和脖颈,铁链的尽头拴在一捆捆柴禾上,以珠碧的力气,挣不开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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