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不想走,连连摇着头,丑兮兮的脸上全是被凌虐出来的伤痕,稍稍呲个牙咧个嘴就又会把伤口挣烂,和珠碧身上的血交融在一起,淌到霁月轩的地板上去。 珠碧铁了心要送小九走,他不该与他沉溺于地狱,他还有未来,他还是干净的。他是珠碧一颗破了烂了,绞得七零八碎的心里,能翻出来的最后一点点干净的希望,微如萤火,他剜出来,颤巍巍地要送他远走。 走吧,走吧,带着珠碧唯一一点干净的灵魂,走出去,走到人间去。 他不单单是救他,也在救赎自己。 “你替我出去看看,外面的山,外面的水……去晒晒太阳,去吹吹风……”珠碧平静地说着,怔怔然望着紧闭的那道房门,听着房门内传来压抑隐忍哭泣申吟,那是锦画在接客,伴随着细细的铃铛声,一切是那样熟悉。 他们躲在桌子底下,桌布长长垂着,呆在里面不出太大声音,门里的恩客不会发现的。 他们只有这里能够容身了。 天亮得快。 外头将明未明,只在东方露出浅浅一抹鱼肚白时,是整座南馆最安静的时候。天还黑着,杂役还没有起来洒扫,接客的妓子也还没有出门送客,又刚刚好是拉粪的,拉泔水的卒夫来后门收秽物的时候,珠碧拉着小九一路躲着藏着,往后院逃。 一排排的泔水桶还贴着墙根摆在这里,是前一夜的纸醉金迷后留下来的,一排排堆了十几二十个,臭烘烘的,剩酒剩菜都糊在一起,还带着呕吐物的酸臭味。 两人在堆积薪柴的小破屋后躲了片刻,果然听见熟悉的吱呀开门声,以及车轱辘轧地碾进来的声音,珠碧小心翼翼探头看去,果然看见眼熟的卒夫推着脏兮兮的板车,板车上堆着好些个巨大的空桶,这些桶外壁借着厚厚的黑黄油痂,还东挂一片烂菜叶,西挂一只烂鸡蛋壳。不用靠近都能闻到一股令人反胃的酸臭味,珠碧却如见宝贝一般,紧紧握住了小九的手,把他手里的盒子又往怀里藏了藏,比一个噤声的手势, 接下来珠碧连忙解下手腕上那只昨天从小盒子里拿出的翡翠玉镯子,咬了咬牙冲了出去。 那卒夫冷不丁吓了一跳,看到这么个脏兮兮像鬼一样的臭人差点大叫出来:“你——哪儿来的臭狗!吓你爷爷一跳!” “嘘——嘘!”珠碧紧紧握着镯子,在他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伸出食指苦苦求他不要吱声,见他终于闭嘴,珠碧松了口气举高双手献上手中那只翡翠镯子,小小声求,“爷,好爷爷——求您帮我一件事,成么?” 这卒夫果然是个见钱眼开的,一下子看见他手中镯子立马双眼放了光,也不怕了,冷静下来,盯着眼前卑微跪地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臭人看了半晌,又惊讶地倒吸一口气,即便就着黎明的暗色,他也能在他面目全非的脏污脸上得见一抹倾世之姿:“你,你,你——你是珠碧!?是这南馆鼎鼎大名的红牌啊!” 是了,荆都城那个男人没从春宫图册上见过他呢。 “……”珠碧讷讷地垂下眼眸,没有否认,只是将手中镯子又往他跟前举了举,“爷发发慈悲,帮帮我。我这有个孩子,劳驾您帮我偷偷带出去,这是给您的报酬。” 他一个头重重磕下去,那刻进骨子里的风情也磨灭不掉。 一个拉潲水为生的底层卒夫哪里见过这种名贵的宝贝?这一个镯子对他来说已是泼天的富贵!这个人,也是从前做梦都不敢肖想的美人呐! “你,你真是珠碧?”他一边不可置信地问着,裤当里的老二就肉眼可见地支棱起来,笔直地顶着,要涨破了,“你要真是珠碧,我就帮你。如果不是,免谈。” “……”珠碧别无选择,只能应是。 男人高兴得一屁股栽到地上,也不想他脏了,捧起他的脸掏出自己的汗巾,到了点腰间葫芦水壶里的水给他一张脏脸擦了又擦,果然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来—— 天上掉馅饼了,南馆大名鼎鼎的头牌竟如此卑微有事求自己,岂不欢喜? 拿走他手中镯子揣进怀里,摁住他不由分说亲了上去,扒掉他身上脏兮兮的衣裳,将他拖到小破屋后,摁在地上:“你给爷镐一次,爷就帮你!” “……”珠碧顺从地张开了蹆,圈住了男人的腰,多他一个少他一个,有什么区别。 只有痛,没有欢愉。 小九缩在一旁,他知道相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他不敢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咬着拳头,只能看着这一切,默默地流泪。 男人快四十了,穷得没钱娶老婆,更没钱招瓢,往常只能自己用手,用得多了就不中用了,摁着这么个天仙美人儿,却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坚持到,抖了半天只抖出一小点稀稀拉拉淡得像水一样的玩意儿,想在来上几回,却怎么也支棱不起来了。 “草——”卒夫骂骂咧咧地拉上裤带,从珠碧身上起来,看到一边瑟缩发抖的小孩儿,指着他道:“是这小子是吧?” “是,”珠碧拉上衣袍爬起来,拉过小九的手扑通一声又跪下,可怜兮兮地抬眼,“求爷发发慈悲,送他出城罢,千万,千万别被别人发现。您的大恩大德,珠碧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一定报答——” 男人要他带着小孩儿先躲在这里,他去把这些靠墙堆着的潲水西安倒进自己桶里,等倒干净了再把他藏进桶里。 珠碧连连点头,躲在小破屋后,见男人手脚麻利地干着活,稍稍放了些心,这人应该是靠谱。 男人很有力气,一桶一桶满满的潲水很快就倒完了,装了四桶半,让小九就藏在那没装满的半桶里:“抓他妈点儿紧!被人发现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珠碧与小九,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上,只余这匆匆一眼。 “相公……”小九浑身泡在脏臭的潲水里,只露出个脑袋,紧紧扒着珠碧的手,眼泪早就流干了。 “走罢,来生再见了,小九。”珠碧掰开他的手,脏兮兮的木盖阖上之前,那是小九最后一次看见他笑,他的身后,天光已然破晓。 ——来生,我不做可笑的娼妓,我考功名,你做我的书童,替我铺纸磨墨,整理书籍,我带着你上京去,考取功名,一起平步青云。 ——来生,咱们都干干净净的。 这是昨天晚上,珠碧抱着他絮絮叨叨说的原话。 若有来生的话。 天光破晓了。 珠碧一瘸一拐地跟出门,看着板车推出长长狭窄的小道,面朝着天光,渐渐消失在一片朝晖里。 “潲水污秽——小心避让啊——”长长的尾音回荡在巷间,珠碧再了无牵挂。 事到如今,一切终于可以一笑置之。 珠碧蓦然转身,一脚又栽回了地狱。 这一回,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希望小九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啦。 你要是又回来了,珠珠就真的……
第82章 一败涂地 珠碧回来的消息,一下就被云霜嚷嚷着传遍了整座南馆。 云霜昨夜的客人对他并不好,他确实有点姿色,但有珠碧锦画珠玉在前,他这颗才爬上红牌位置的鱼目与之一比自然相形见绌。 不论脸蛋还是技术都差得太远,客人自然不会高兴,加上他又没有珠碧那张哄得人心花怒放的嘴,又不肯放下脸面全力配合玩/弄,上下左右都比不过人,客人这钱花得岂能开心?自然动了许多凌。虐的手段,将他折磨得落花流水,苦不堪言了。 在恩客眼里,他们无非就是供人随意把玩的货品罢了,即是货品,自然要货比三家,恩客骂骂咧咧地欺压着他,说着他比之珠碧锦画如何如何不好,长有没人家长得好看,嘴巴又不甜,媚术也不如另外两个,还瞪着这副谁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破脸,看了都让人来气。 一巴掌扇在云霜脸上:“你他妈想吃了我啊?装甚么?臭臊。鸡!” 这客人并不差钱,珠碧锦画他都玩过,是南馆的老顾客不说,还和萧启有点交情,姚天保都不敢怠慢这位大爷,他玩得不开心,说这鸟人配不上红牌这个位置,一点劲都没有,还没到点就兴致全无,系着裤带出来气势汹汹要找姚天保退钱,说了他一大堆怎么怎么不好的话,姚天保只能赔笑着退他一半,送走这位大主顾,转头变了脸,怒给了云霜几巴掌,将他扇得倒在地上,不够解气又踹了好几脚,直骂他废物。 这段时日因为珠碧的骤然缺位,他应对这些嚷嚷着要退钱的客人已然是焦头烂额精疲力尽,拉上来顶他的云霜又是个如此不顶用的,自然对他不可能有好脸色,对他是下了死手地打骂,将气都发泄在他身上。 萧启随口说要捧他,这种烂货色也得捧得起来啊!姚天保又不敢置喙萧启的一切决策,左右只能将气都撒在云霜身上。 “要不是珠碧倒了,你这种臭鱼烂虾也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姚天保一边殴打一边破口大骂,“捡了狗屎运还敢给爷拿乔,真当自己是个宝贝!” 云霜痛得杀猪似的嚎啕起来,心里委屈,又不敢同姚天保和恩客发生正面冲突,满腔恨意自然转嫁在珠碧身上,他将珠碧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姚天保,姚天保匆匆离开幽庭,他还想不够,疯疯癫癫地拉上衣服,一瘸一拐地顶着张肿似猪头的脸跟在姚天保后,大声嚷嚷珠碧的消息,要让大家都去看像一坨屎样的珠碧的笑话。 他状似疯癫,逮着个妓子就哈哈大笑:“珠碧回来啦,哈哈哈——又脏又臭,像坨屎一样!你去看啊!” 大家在通往后院的那道门前,果不其然看见了珠碧身影。 他裹着一件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袍子,那是谢寻的外衣,此时已经沾满了泥土、粪汁和血,果不其然,像个屎人。 饶是狠心如姚天保,见他这副惨样也在原地呆住了,心痛不已:“珠儿啊——我的儿子……” 就是他只当他是一颗摇钱树,可摇钱树有朝一日变成了这样,他还是心痛的,怎么不心痛呢? 他颤抖着手像上去扶他,可他太脏太臭了,根本就无从下手。 珠碧已经站不住了,像条狗一样狼狈地趴在地上,往昔柔滑如缎的乌黑长发早就被烧得面目全非,滑稽地顶在头上,像个稀烂的鸟窝,窝着粪泥,糊着白花花的面粉,硬邦邦的,但众人看在眼里,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红牌的下场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呢。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个浅显的道理大家都明白,愈发明亮的天色下却笼罩着格外凝重的氛围,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云霜还在那里嚷嚷,犹自奇怪、愤恨着,这贱人这么可笑,这么狼狈,为什么没有人嘲笑他,没有人幸灾乐祸? 大家不哭也不笑,只有垂着的头,和无尽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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