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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时间:2024-02-29 09:00:12  状态:完结  作者:琉璃夭

  “你的名字普通,但是寓意好得很。”她说,“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平平顺顺……比起钱权珠宝,这些才是沪城里头最难得的东西。”

  季沉漪刚想反驳她说盛明烨看上去不是那样的人,话到嘴边却又作罢。他听黄梦依讲过羡娣的过往。在她仍叫Cindy的二十来岁,当然也像众多那个年岁的女子一样,曾满怀一腔爱意待良人。盛连山入住以前,沪城冠过很多人的姓氏,张公子就是这样步入烟花场中的。他是当时厅长家大公子,西点军校毕业,年少得意,壮志拏云。遇到羡娣那天是他归华后头一次生日宴,在百乐门,狐朋狗友包了场替他庆祝。他在妙曼歌声中无心一望,台上女子腰肢婀娜,笑容款款,如瀑秀发旁簪一朵洁白珠花,眼神却比花蕊更闪闪发亮。他们有过一段非常好、非常好的时光。她的确拥有过,的的确确,那种热烈、浪漫,甚至滚烫到有灼伤错觉的爱,最美的吻,最紧的拥抱,最甜蜜的胜过一切诗歌的誓言。百乐门门口停满盛开如云的红玫瑰,夜夜有豪车排成长队接她凌晨下工。最为鼎盛时,Cindy抛下如日中天的事业,躲进张公子为她租下的和平饭店最高层,一心一意研究菜谱与绣工,准备当爱人称心如意的新娘。她没有底牌,因为爱总让人一无所有,以为能换来童话结局。自然,张公子并不是不爱,若不是恋恋风尘怎会那般难忘记她眉眼动人?只是爱在沪城里,好廉价,比官文、房契、钞票更加飘忽。不必等张厅长发话,他就已为了去琼岛任职而娶同僚家的千金进门,洞房花烛,美景良辰,鲜艳喜帖染红半座城。Cindy是最后才知道那个,他结婚那夜,她戴着他送的百合状纱网头罩,衬得她如戴荣光冠冕的纯白女神。她在百乐门唱了整晚的天涯歌女和四季歌,唱到声嘶音哑,如鹂鸟啼血。

  不过仅此一次便足以教她清醒。她把心头血哭完了,自然也就再没有心神去流连情呀爱呀,儿女情长戏码。后来她仍唱天涯歌女和四季歌,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侬愿做当年小孟姜。只是里面没有梦,没有爱,连恨也没有了。也许有过吧,但她已经全然忘记,忘记没什么不好。在动荡年代,在沪城,忘记是好事,遗忘的本领是人为数不多的自救方法。

  季沉漪没见过那位张公子。在黄大姑娘夹杂着“这男人哦,狼心狗肺”“把她骗得好惨”等等主观谴责的叙述里,这位公子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对任何人都左右逢源,十分讨人喜欢。无怪羡娣今后对盛明烨这样不屑。

  “行啦,说这一大堆话,我真成老太婆啦。”羡娣自嘲似的笑笑,又伸了个懒腰,恹恹地吐着烟圈,“快去吧,出门叫个车,别让盛中尉等你。早早了结这件事情,往后少跟戚寅衍那边的人打交道,没得自找不痛快。”

  季沉漪赶到军部时天光已大亮。他原本是如羡娣所言坐黄包车去,后来害怕迟到,急急忙忙跳上电车,谁知刚过江边,前方叫卖小贩被自行车撞倒,汽车行人一路拥堵,他透过车窗看到一轮旭日徐徐跳出,逐渐将江面染得粼粼发亮,既焦虑又无可奈何。

  戚寅衍和盛明烨果然早就等在门外。他从前只在零星片语里听说过盛明烨,将他如何如何春风得意,如何如何手握权柄。季沉漪对这些形容词并无概念,直到看见一路上碰到的人全都对盛明烨行礼问好,走进班房时看监人殷勤地鞠躬开门,就连带昨日几家趁乱拍照准备渲染一出大新闻的报社记者也亲自登门道歉。他从未被人这般恭维,被称作“季先生”,平日里面对街坊商贾作威作福的大头兵替他斟茶递水。那些笑脸热烘烘地贴上来,全都挂着千篇一律的谄媚与讨好,与他的蒙昧无知迎面撞上,撞得他头昏脑涨,不知所措。

  这就是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愿意倾其所有换取的权力吗?这就是由无数骸骨、黄金与欲念堆积而成的王座吗?

  他不懂,只得被迫接受,这些画面与声音闹腾腾得挤进他的脑海里,成为他对所谓的“上头”最初的印象。

  戚寅衍是孤身一人来的,连戚仁东都没有陪他露面。季沉漪同他当了近两年的师兄师弟,对他的固执与倨傲了然于胸。像戚寅衍这般眼高于顶、平生最憎叫人看轻丢面子的人,决计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受辱的模样,即使是父亲。他穿得甚是低调,一件白袴,一件黑灰色外套,简直恨不得泯然于大街上众多苦力;一顶棉帽将大半张脸遮在阴影里,藏住一双布满红丝、恨怼的眼睛,只有熟人凑近仔细看,方才分辨出这是春风戏院里千呼万捧的台柱子。季沉漪昨日脸上的淤青还未散尽,戚寅衍也不逞多让,下巴肿着,嘴角发青,此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活脱脱像个话本里入世寻仇的怨鬼。

  一开始戚寅衍并非是这样可恨的人。至少在季沉漪的记忆里,他和戚仁东一样,是合该吃上这碗饭的。在他们刚认识时,戚寅衍对他甚至算得上友善。他一直记得到春风戏院的第一天,戚寅衍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灰头土脸的自己,然后伸出手说,“你就是我爹说的那个季平吧?我爹说你是新来的,排在最末,所以以后你得叫我哥。你听说过我吧?我就是戚寅衍,‘寅’是因为我寅月寅日寅时出生,这可是咱们梨园里头一份的大吉之象;‘衍’是屈原《天问》里‘南北顺椭,其衍几何’的那个衍字。《天问》你总该知道吧?九州安错?川谷何洿?东流不溢,孰知其故?东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顺椭,其衍几何?……我六岁就会背了,我爹说,我以后必定能成角儿,你就跟着我混吧。”

  戚仁东对这唯一的独子寄予厚望,戚寅衍还未到十五岁,就凭一出《游园惊梦》唱出名声,票友们都知道,春风戏院出了个神童。为了这份荣耀和赞赏,他每日只睡五个小时,天不亮便起床吊嗓,一直练到太阳高照。戚仁东花大价钱替他请来私塾先生,听说是前朝中过举人的,背错一个字就在日头下不吃不喝罚站到傍晚,三伏数九,从无歇息。

  然而这世上最伤人的并不是努力之外尚且有更努力之辈,而是即使这样拼了命,竟然还及不上一个轻轻松松便可以更出色的后辈。很公平却又很公平的是,再怎么头悬梁锥刺骨、苦心孤诣废寝忘食地努力,比不上别人“真正的热爱与天赋”。

  于是在戚仁东和师傅们一声声有意无意的“季平这孩子,可真是关公老爷赏饭吃”“难怪戚班主收他进门”“毕竟是季老板的后人”“再过几年,怕是全沪城的戏院风头都要被他一个人抢走咯”中,曾经也被他们这样吹捧的戚寅衍逐渐死去,妒火从他身上一点点烧起来,将他原本的清高与自矜烧得一干二净。他何尝不知道在出现这个念头的那瞬间开始,他作为戚寅衍戚老板已经输得一塌糊涂,此生再无真正能够超越季沉漪的可能。这是所有抄袭者以为不会付出的代价,既定的原罪。然而这诱惑太大了,他无法抗拒。

  季沉漪甚至觉得,与军棍和封声相比,眼睁睁看着自己做出从前最不耻的事、从最深处否定自己,对戚寅衍来说,是更痛苦的惩罚。像一个诅咒般,从今以后与他如影随形,令他时时刻刻尝到羞耻滋味。

  戚寅衍全程一声不吭,不论是最初第一棍落到他身上,带起一阵令人胆寒的飒飒响动;还是最后一棍结束时,刺目的红从他素色的布衫上浸出,暗色血迹昭彰衣料下的伤口是何种可怕程度。他只是死死咬着嘴唇,沉默地数着肉体承受击打的次数。他扭着头,并不看季沉漪,没人看清楚他的表情,在阴影里到底是不甘还是憎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作秀,每个人都是演员,然而每个人都不是主角,演员们清楚这场戏是没有意义的,但它不得不上演。为了什么呢?无人在意。

  季沉漪只是呆立着,讲不出任何话来。他看着戚寅衍的痛苦与耻辱,这些清晰的情绪并没有给他带来想象中的快意。他解气吗?解气;希望戚寅衍受到应有的惩罚吗?当然;这是他能得到这件事情最好的处理结果吗?是;仍认为罪有应得、人当为自己的抉择付出代价吗?仍认为;后悔揭露真相而不是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吗?不后悔。重来一遍,一百遍,他不后悔。那是他的东西,他的心血,不论是何理由,窃贼都该遭人唾弃,正如偷走一个孩子对母亲带来的伤害,尽管能偷走的是戏本,偷不走的是他的孕育、他的创造、他所创造出的那些词句背后代表的东西。

  可他快乐吗?答案是不。

  他非但不快乐,反而体会到一种更深的无力感。这看似合理的结果并非来源于公平与正义,它仅仅是因为另一种更强大、更具权威的东西插手。它不会改变他所遭遇的不公,不会让这座城中的欺压减轻,更不会让规则与执行者变好。恰恰与之相反,人们在了解这件事的内情以后,也许会发出“多亏盛中尉出面介入”的感慨,对权力的推崇、对强压手段的渴慕、对本该有的真相和道义不屑一顾的感慨。

  他不过是个还没满十八岁的戏班学徒,能影响什么呢?只是因为刚好还有些价值,能够让那高高在上的人为他动一动手指。

  季沉漪就这样望主戚寅衍挣扎着从刑凳上步履蹒跚地站起来,拒绝了盛明烨替他叫车去医院和拿一身干净衣服换上的提议,尽量挺直脊背,转身慢慢离开他的视线。

  从始至终,戚寅衍没有开口吐露过一个字。他用这种方式来维持自己仅剩的体面。

  意识到这一点,季沉漪只觉得非常悲哀。

  可他能想到任何一种更好的办法吗?这念头让他更加难受了。

  “怎么了?”盛明烨留意到他的不适,皱眉,“身体不舒服?”

  “……没有。”季沉漪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如实讲出心中的疙瘩,只好摇头,“盛长官,你放心,我一定尽快重新把戏本写完,不会耽误你的。”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盛明烨低声说,“我相信你。”

  季沉漪噎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句话,干巴巴地笑两声,没话找话道,“那个,虽然我别的事情常搞砸,但我写戏很快的,更何况是从前写过的,最近凤凰台事情不多,谭班主让我专心办好你的事……”

  “这里。”盛明烨打断他漫无边际的喋喋不休,从口袋里翻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季沉漪接过一看,名字写着是个活血化瘀的药膏。包装盒间接上面印着一些洋文和一些他看不懂的中文词组,想来应当是洋人医院里拿来的。这年头对药品把控很严,寻常药铺可弄不到这种东西。

  盛明烨抬手示意了一下,指指他的脸颊,“上药,好得快一些。”

  季沉漪顺势摸了摸昨天的伤口。其实一点也不严重,他是从小练戏、吃过很多苦头的人,光是八岁那年练刀马旦踢枪就练到双腿肿胀,三天不能下地。相比那些,戚寅衍留下的这几道划痕连疤都称不上,过几天就会愈合,连他自己也不会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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