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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时间:2024-02-29 09:00:12  状态:完结  作者:琉璃夭

  交完房租以后盛明烨又快一周没有吃饭,饥饿于他而言已是忠诚的伙伴;全靠灌凉水撑着,灌到胃里一阵阵抽痛,像个即将破裂的大水桶。半夜他实在饿得受不了,偷偷从熟睡的厨子枕头边摸出半个冷馒头——然后他被逮了个正着,在教书先生“哎呀别打了”的微弱劝解声与马夫冷嘲热讽的奚落中被打了个半死,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地冲出门去,踉踉跄跄地冲到盛大帅的车轮子底下。

  他后来时常会回忆起那几年的时光,不短暂也不漫长,带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怀恋,想起那种深入骨髓的对饥饿的恐惧、动物本能一般对生存的渴求以及如此躁动不安的迷茫,那种随时都可以为了晚餐卖命的生活。在冬天,到巷口用冷水冲澡,需要赤着上身穿行过数阶石板,寒冷在皮肤上攥起一粒一粒小疙瘩,就像那种生活在人的灵魂上攥起一轮一轮麻木疲惫的皱纹。那就是穷苦的感觉。

  贫瘠,肮脏,喧闹,真实。

  在那里,人的欲望与野心是原始的。丑陋不会被装饰成为纯洁,邪恶更不会被美化成为善良。一切都变幻莫测,谁也无法预知自己是否能看到第二天从黄浦江上跃起的太阳。然而至少在这样的莫测中,还包含着他卑微的、十七岁的希望。

  七年之后,盛明烨穿着整齐的军装坐在漆光如镜的崭新轿车里,缓缓行过郁平路口。前方两辆摩托车呼啸着给他开道,座椅上的小牛皮革与晚香玉香精交织出淡雅芬芳。他远远地看见路边跪着的乞丐,摇下车窗扔了一枚袁大头过去。

  连滚带爬扑过去磕头的乞丐并不会知道,车里坐着的是当年睡在他上铺的邻居,曾因偷吃半个馒头而被他打得半死。

  郁平路那间平房里挤过四个人,教书先生从宋齐梁陈念到元曲明词,几乎每个圣贤都在他嘴里走过过场,只不过汉时的锦衣盛唐的金缕哪暖得了千年后的冷夜,他在一个料峭的早春,枕着半部论语冻死了;马夫倒是从马车拉到黄包车再到运货车,攒些家底后很快搬离,娶了斜对面裁缝店的女儿当老婆,生下三个女儿,有一年除夕夜道上的熊哥来收钱,他说交完巡捕房与人头税后实在剩不出余粮,熊哥勃然大怒,一把抄起铁锹打断他一条腿,老婆女儿吓得哇哇大哭,说下月一定交,然后在两天后的清晨,马夫关了店,一瘸一拐地抱起最小的女儿,一家五口沉默地消失在沪城晦涩发白的朝阳中,至于他们之后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会在意。厨子赚点钱就掷进赌场,后来连两块大洋也付不出了,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而年纪最小的盛明烨,成了盛中尉,旧事脱胎,褪去前尘,一头闯入新的人生。

  在到沪城以前,他就听人讲过,沪城里铺路的都是金子,俯拾皆是;房屋是钻石做的,墙顶是水晶做的,遍街跑的汽车轮子是白银做的,就连在百乐门当开车门的一个月也能拿到至少五块大洋当小费,普通长工能用一捆一捆的大钞当裤腰带。然而沪城可真是大,太大了——抱着淘金梦的、从四面八方用来的人充满了每个角落,每个行当,条条业业都呈出一种过于饱和的满溢。盛明烨干过报童、铁匠、木工,贩过糖果食器,修过屋棚瓦窑,在租界当过银行家的司机,也在码头当过水兵头头的听差,就连最后在洪帮熊哥手底下当打手谋生,都是托了他生得高大英俊的福,洪帮正愁找不到看起来足够装点门面的马仔,他便阴差阳错,顶上这个缺。

  洪帮的人争起地盘来敢不要命:沪城太多这样在刀刃上抢食的亡命徒了。熊哥带着他去收租,十次有九次都要见血。道上规矩,非大事不动枪,他跟着同门一道在右臂绑上青纱,以防拳脚混乱、认不清脸,自己人伤到自己人。后来那纱上染过太多红,他的,别人的,再怎么洗也褪不去腥甜的气息。

  一九一九年的初夏,盛明烨独自一人在闸北区的面摊上过完自己十八岁生日。他刚结束一场鏖战,苏帮那群外来小子欺人太甚,连着大半个月在熊哥辖区内撒野。他砸破对方四个人头脸,连带踢断两个小头目手臂,自己也挨了记记闷棍,浑身淤青,左耳隐隐作痛,不过好在没有伤到筋骨,这些伤口于他是家常便饭,早不稀罕了。他握着那截象征着某种毫无意义胜利的青纱,精疲力尽地倚在面摊的矮竹凳上,抬了抬手,“黄大娘,一碗阳春面。小菜还剩多少,全都端上来吧,你早点回家去陪儿子。”

  他并不知道这位经营着他夜夜光顾的面摊的黄大娘名叫黄梦依,有个比他小六岁半的叫作季平的儿子,他们会在七年后相遇。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不久以后的将来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从此天翻地覆,去而不返。那时,他只是觉得累,疲惫,以及不可言说的倦怠和空虚。这倦怠和空虚甚至超过了疼痛与饥寒,更叫人无法忍受。他迫不及待地接过那碗零星飘着几粒葱花的素面,一声不吭地吃起来。食物带来暖意和安慰,尽管只有短短几秒,可足够驱散他的困苦,麻痹尚在兴奋中交感神经,使生活显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三个月。熊哥新接下走私药材的活计,一批货的盈利足够盛明烨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卖上一整年的苦力。有一次熊哥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当着他的面发表指点江山即兴演说,“你别看现在公文上说得严,坐在官厅大楼里的有几个是真正干净的?嗝……哥拿你当自己人才告诉你,只要把上边儿的关系打点好了,你卖鸦片还是卖人头,谁敢来管?大海哥你认识吧,人家就是做鸦片生意的,南边的路子被他一个人罩着,听说刘局座家的夫人是他嫂子,你懂他是什么身份吧……连漱口都用的是舶来的顶级燕窝,养过的女人能从越陵路排到宛州路去,个顶个的漂亮,有几个还上过电影画报、灌过唱片呢……年轻人,我说你,心不野点儿,怎么行?我看你人倒是机灵,嗝,身、身板不错,想不想在沪城混出个人样来?”

  熊哥一身酒气,亲亲密密地揽过他肩膀,“沪城的机会可多着……就看你能不能抓住。”

  第二天他便用剩余的钱交了“关系费”,跟着熊哥北上去了京城,再转车到东北,躲在货箱底下足足蹲了两天两夜,最后带了一车皮高丽参回来。在当地一铜锭可以收三根,农民当成阳萝卜贱卖,回到沪城标成“百年老参”往药店医馆补品铺子里一送,就成了十枚银元一两。他眼睁睁看着熊哥接过满满四个大皮箱的黄金,握紧手中分到的两块大洋,连手都在发抖。

  “这是规矩,只能分你这么多。”熊哥剔着牙,叼住牙签指挥伙计把金子搬上车,回过头,轻蔑地睨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笑,“你一个刚入伙的新手,还想要多少?告诉你,大头都拿去打点关系了,批文、通行证、人头、货车,花钱的地方多着;没有关系,你一个字儿都不会有。怎么,不够?不是够你给房租了吗?”

  盛明烨拿着两块大洋,刚走出门,身后便传来异响,一个尖锐利器抵上他的后背,随即一个外乡口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把钱给我,不然就捅死你!”

  后来想想,那也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郁平路弄堂口的两棵树梢上划过月影,皎洁幽深的光辉不分贵贱,将销金窟与贫民区一并照得亮堂堂。枝头的叶子沙沙响动,把清光温柔切割,如同一只只婆娑的泪眼。

  被盛连山的车撞过以后,盛明烨得到了随手塞过来的几枚银币当补偿。他没再找熊哥要过货,退了房子,在大帅府外风雨无阻地蹲了半个月,把银币退了回去,恭恭敬敬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说大帅,您收我进军队吧。他从下面网上去,望见一排坚硬黝黑的军靴,刺金腰带上勃朗宁沉甸甸,点漆军徽,浆得笔直的白衣领中嵌住盛连山那张川字眉、厚下巴、未苟言笑的脸,像幅下笔过重、晕不开墨的人像次品。他心中涌出喷薄的渴求,全身的血液都为之烧沸滚烫,灼烈炽热。

  盛连山垂下头,看见他写满野望的年轻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透过盛明烨看到了什么更远、更有趣的东西,于是他从鼻子里长长地“嗯”了一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昔事盖棺,前缘既定,命运一锤定音,重断奉行。


第七章

  “盛大人,盛大人。”李妈笃笃笃敲响他的门,“大小姐来电话。”

  李妈是从前盛家老宅负责洒扫做饭的老仆,本来年前就该告老还乡,奈何儿女不争气,一家上下指望她微薄薪水补贴家用。二太太柳爱侬嫌她年纪大,手脚慢,不愿再留她在府里,幸而盛明烨光杆司令一个,又常年不着家,这份清闲活计便顺水推舟落到李妈头上。她在盛家做了大半辈子工,从最初盛连山还没起家到如今的盛大帅,一双裹住的小脚一步一摇,再走不出前朝旧梦,依然叫着老爷太太,大人公子,盛明烨屡次让她改口,她也只是摇摇手笑着说,习惯啦,改不过来啦。

  改不过来啦。那样多人的生活就这样靠着惯性继续在泥潭里深陷下落,滑到更深的地方去。

  “我马上就来。”

  盛明烨换好衣服,直挺挺的腰封肩托勒了他一整个白日,直到这时,他才可稍稍放松,从僵硬的盛中尉三个字框中脱出身。

  “大小姐。”

  他接过听筒,清了清嗓子,正整理好今日之事一番言简意赅说辞,对面就传来盛天婕欢欣雀跃的声音,“明烨,你方才见到戚老板没有?”

  不等他回答,盛天婕便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我今天拿着《伯汉戏考》去向宋先生讨教,没想到他竟连明清传奇也有涉猎,还夸我上周那篇仿古体写得好呢!我跟他讲了新一出的《水漫金山》,他还没去看过,很有兴趣,尤其是最后几句,戚老板改得真妙,等你拿了戏本来,我再跟他一起好好仔细读一读。”

  “大小姐,这出戏,怕是有些问题。”盛明烨道,“我刚刚才同印刷房与报厂的李副长通过电话,否则明日早报一发,春风戏院的丑闻就会传遍整个沪上。”

  ——这也是戚仁东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原因之一。今晚季沉漪这么一闹,给足了各路八卦小报养料。大事不敢瞎写,于是茶余饭后最爱的消遣变成了这些戏院舞厅的花边。真假并不重要,名声一旦传出,毁掉的不止是戚寅衍一个人。

  盛天婕听罢前因,沉吟半晌,深深叹了口气,“竟是这样……戚寅衍不是无才之人,文人艺者,本就清名不易,他不爱惜羽毛,毁了前程,是咎由自取……明烨,你做得很对,窃人心血恶于窃人钱财,该重重罚才好。”

  她是从小自金玉堆与圣贤书里长出的娇花,见善是善,一丝阴影都照不到身上。盛天婕讲这一番光伟正大的道理,是她真的这样以为,好人当然好报,恶人自有苦果,天真与善良是只她的特权才配享有的东西,是身份与地位的另一重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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