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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杜小姐今晚的药好了。”她低眉顺眼道，“要现在送进去吗？” 盛连山闭目忍住怒气，从喉咙里“嗯”出一声，又说，“看着她喝光。要是不喝，找人灌也得给我灌下去。” 秦妈托着木盘走出房门。因为盛连山的受伤，从走廊到客厅都站着一溜近卫，清一色灰绿军装，黑色长靴，同一个工厂流水线上铸出的一排硬邦邦锡兵，同一个模具中造出的隐没在帽檐下平淡无奇五官，只能从刚刮青的下巴上窥见几分稚气。 都还是些年轻小子。秦妈在心里感叹，如果她的儿子没在饥荒中死去，今年大概也是同样的岁数吧。 大家都说她命不好。远嫁一年就成了寡妇，儿子还没拉扯大就入了土，白发人送黑发人，辛辛苦苦操劳半辈子，举目荒凉，满是悲苦。在盛连山招她之前，她凭借煲得一手好汤水在龙凤楼后厨帮工，每天从清晨起干活忙到四合入暮。她现在能靠月钱吃饱肚子了，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为此她对每一个住进小公馆的女人都抱着三分温情。她们有些是因为自愿，有些是因为无知，有些是被逼无奈，有些是走投无路。但是、但是——她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在沪城里，哪有得选？看起来条条都是路，踏上去才知道，它们都殊途同归。 可惜她的叹息不能说出口。前半生不必说，后半生不能说。她的年月像无数个女人一样在沉默中蹉跎。她们的命运各异，却拥有一模一样的沉默，如同某种印记。 “小姐，多少吃一点吧。”她最多只能讲这么多，“保重身体要紧。” 杜细细被关在最尽头的卧室里，雕花围栏，东洋进口的天丝垂幔，层层叠叠一笼，一个巨大的、华丽的金丝套子，将她原本就纤弱的体型显得愈发细瘦。 唯独小腹凸起，不成比例地吸附在她身上。一个罪证，一个诅咒。 她没有机会再碰到刀了。——就连之前那把也是她偷偷藏在床垫下，计划良久，终于肯拼死一搏。她到底是低估了盛连山，仅仅一掌宽的距离，依然没有刺中要害。她深思熟虑过自己一介手无缚鸡之力女子，与半辈子金戈戎马的盛连山之间差距有多大。她不过是一天都忍不下去了，腹中胎儿日渐成型，她恨，她好恨——怎么能不恨呢？难道以卵击石的人真的会不懂鸡蛋的脆弱吗？ “小姐。”秦妈又把汤盅往她面前凑了凑，“吃一点吧，刚炖好，还热乎。” 杜细细仍摇头。她半边脸高高肿起，额头上包着止血纱布，两眼无神，怔怔地盯着窗户一角。那窗户与其他房间并无二致，舶来的彩色玻璃，有阳光透过时，会在白瓷砖地面上打出红的黄的晕影，炫目动人，有时看久了，人也跌进那个五彩的漩涡里去。只是窗外多出一副铁网，将湛蓝发亮的天空切割得七零八落。 杜细细觉得自己亦如同那一角天色一般被切割了。她不用回头，就知道盛连山新派来的两个身强力壮老妈子像两尊门神杵在床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如厕、洗浴、入睡，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任何私密可言；秦妈递来的汤冒着股股鲜香，她能想象到那种醇滑美味的口感，可她现在只想吐，把她的怨、她的痛、她的不甘与愤怒连同体内的污浊罪恶统统吐个干净。 秦妈劝了半个小时，杜细细一口未动，恍若未闻，若不是间歇性地眨着眼，几乎让人疑心她已经死了。 “……小姐，你得为自己想想啊。”秦妈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费劲地绕到床的另一侧，“大帅说了，要是，要是你再不吃，就得灌药了……为自己想想，想想以后。” 她嘴笨，别说什么大道理，连字也不识得几个，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话。杜细细听得笑起来，惨淡的、微漠的笑意，声音断断续续，是被撕碎后的锦帛，布满细细密密的裂痕，“……秦妈，你看我如今，还有以后吗？” 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笑得渗出泪光，“早就……早就没有了。” 秦妈心下发涩，不知是想到自己哪年旧黄历心事，温声道，“小姐，别这么说，谁活着不是为个奔头呢？你还这么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杜细细被那“奔头”二字击中，怔忪许久，突然问道，“盛中尉来了吗？” 秦妈摸不着头脑，“还没到……不过听说已经差人去叫了，这么大的事，大概过一会儿就会到的。” 她又犹豫好一阵子，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接过汤勺轻轻吹了吹，道，“我想见见他。” “这……” “我知道我不会有好下场，秦妈。”杜细细低声说，“盛连山留着我，不过是因为我肚里的孩子罢了。至于我，谁真正在意过？他看中我这副皮囊，如今恐怕也看倦了。” “早就听闻盛中尉同大小姐交情甚笃，交游广阔，常帮她去戏院找些孤本古曲，百乐门、春风戏院、鸣乐剧社……他认得人，涉猎不浅。”她接着说，“我同大小姐一样，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些常人不爱的老剧。盛连山不可能再放我出门，若是待会儿盛中尉有空，请他来一趟，让他挑几册大小姐不要的工尺戏本来给我解解闷吧。”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日比一日圆润丰满小腹，“反正我只剩下这么几个月的好时光，总得好好享受。” “你说得对，人活着，都是为了奔头。”她望向秦妈，“你就当这是我仅剩的一点奔头罢。” 她偏过头去，闭上眼睛，仿佛只是这句话便已经耗尽所有心力，再也无法承受更多言语。隔巷传来女童清脆的卖花声，透过铁栏杆，透过彩色窗页，散乱地涌进她耳朵里。 栀子花一串两文，白玉兰买二送一，好心人来朵玫瑰吧…… 她一面听，一面从眼角滑下泪来。 叫卖声明亮，她却像一个灰暗的注脚，交织在不会被人看见的篇章里，很潦草地，随手便翻阅过去。 “行，行，我这就去跟大帅说。”秦妈连连点头，“你这样就对了，别的事啊，别多想，总有出路。” 卖花女童渐行渐远，逐渐不可闻了。
第九章 百乐门今晚有贵客。刚从港岛来的叶总督和东洋出使来的大野先生，原本盛连山是席上理所当然的主人，可惜伤痛难耐，医生再三叮嘱住院观察三天，只好请刘局座一行代为招呼。 酒过三巡，盛明烨安排好众人饮宴，叶总督偏爱南洋风情，搂着穿粉红纱笼裙的南洋姐推杯把盏；大野先生中文讲得地道，连换三位陪酒女郎，被几句老板恭维得面红耳赤。钱主任偏爱红牡丹，薛助理中意白玫瑰，莺莺燕燕一入包房各自投林入怀，长卷发熏着异国香水味，短旗袍挂住江南茉莉香，霓虹昏昏，映出酽语浪调众生相。 百乐门霜姐入行大半辈子，再高雅人士在她眼中也是染过酒气烟臭平凡男人，尝过百乐门极乐滋味，神仙都堕入红尘。她一一记好小仙红姑们座次桌牌，又不放心环视全场，确认这些富贵无双人士个个都有好乐子，这才扭动一对肥腚，离开即将上演无边禁色精致布景，一转头看见白炽灯下盛明烨倚在墙边，襟口露出一截紧实皮肤，让灯光一照，显出一种额外清醒的冷淡。这灯红酒绿的热闹泅得他好孤单。 她心下一跳，暗暗拍自己胸脯，吓，霜姐什么样男人没见过？竟然也差点叫盛中尉晃花一双老眼。还好她不是三十年前，否则一头栽进蜜海情天，哪来如今红红火火事业和赚得盘满钵满银钱？ “中尉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定定心神，一步三摇走过去，“是嫌姑娘们不周到？” “霜姐。”盛明烨笑笑，“百乐门的姑娘要是还不周到，全沪城可就找不出能上台面的了。” “那中尉每次来都还一个人独自喝酒？”霜姐调笑道，“冷酒孤饮最伤身，古人都常说红袖添香一大乐事，添酒更是别有一番风趣。中尉不妨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霜姐都能给你找到称心如意的。” 房内楼下处处挂着轻纱飘帘，隔开隐秘低吟和红粉暖气，哭声与笑声一样听不真切，虚虚实实，如梦似幻，落在耳朵里，都只觉得吵。 “多谢，不过不必麻烦了。”盛明烨道，“阿宝在吗？” 霜姐立刻意味深长“哦”地拉高声调，细长眼线斜斜睨住他，“原来中尉早有意向，阿宝可是我百乐门头牌，人人争见，中尉好眼光。” “别乱说。”盛明烨仍旧不温不火，并不为她语气中的揶揄所动，“我找阿宝姑娘是有事要问，她在吗？” “有事，当然有事，人人找阿宝都有事。”霜姐掩唇一笑，“中尉跟我来。” 在百乐门，阿姑小仙们是否当红有清晰标尺，新入行青涩妹仔只能在大厅端茶递水、做活跃气氛低端工作，等着合哪位贵人胃口，被邀请入座；有些名气的，得以上二楼攀天说地，卖弄自己一身好标价，待客而沽；更出色的、名字会被写在门口灯牌旁用花纹圈出的，能在三楼四楼有自己单独专房，只用来接待熟稔老客，轻易不露面给花不起几个子儿的登徒们看，毕竟好东西轻易不可示众，否则落价；有资格上台子唱满堂和跳全彩的，也得分是独场还是伴场，即使上去了，干得依旧是应酬八方座上的活计，以求日后相捧。 懂行的人摸得清门道，不必看小姐们姓甚名谁、颈环臂弯披多少珠翠钻石当战袍，只需问一问房门牌号，便理得清身段几何。 阿宝住顶楼。不仅如此，她从不在楼下见客，不在楼下用餐，其余姑娘们争得头破血流的周六百乐门之夜跳舞的场子递到她面前，她连眼皮也不会抬一下。但只有阿宝说不去了，那个位子才轮得到给别人。 从总署总长道商贾巨富，再到道上最大帮派青帮话事人，都是阿宝座上客。据说她头一次从二楼小姑升到正厅高台上跳舞时，十几辆加长避弹车杀到百乐门门口，桀骜不驯寸头马仔们单膝下跪铺出一三人宽红毯，街边路人不知何故，都停下来凑热闹，越挤越多，最后连整条路都水泄不通。时辰一到，百乐门钟敲七下，霜姐亲自揭开盛满彩带银托盘，为首的黑色车门流畅滑开，阿宝穿德意志进口高跟鞋，鞋面镶满深入印度内腹才寻来的喜马拉雅水晶。那些古老的、山巅上的透明矿石因沧桑巨变而埋入地底，又被殖民者的手掌与从矿底挖出，漂洋过海送到白发苍苍老匠人手中，与其他金织丝线、衬缎钻扣一道，做一双闪闪发亮水晶盏，盛满她的美丽与矜贵，璀璨华彩胜过泛黄过气童话故事。阿宝踩在上面，如一只鹤，一朵流云，轻盈滑过红毯，站上象征百乐门最耀眼女郎的两米高舞台。聚光灯亮起，所有光束齐刷刷聚集到她身上，钉住她眼角一粒朱砂红痣。只有她是明亮的，其余一切都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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